正如徐平所料,墨蝶再度將自己引到了富教坊東南的那間小宅。出乎意料的是,小宅的院門上這次竟落了鎖。只見墨蝶從身邊摸出一把銅鑰匙,上前啟開掛鎖,推門走入其中。徐、聶二人跟入院中,反手插上了門栓。
“啞伯不在嗎?”徐平問道。
“這個點要棄置了,啞伯已經先行離開了。”墨蝶走進正房,拿起桌上的火折子晃亮,點上了油燈。
“棄置?那你……”徐平微微一怔,搜腸刮肚想找一個合適的表達,“再也不回來了?”
這回輪到墨蝶愣了一下,反問道:“回來?”
“也對,這里又不是你家。”徐平撓了撓頭,囁嚅道。這一路上心中那種揮之不去的空蕩感覺,此時此刻仿佛又加重了一些。
“今天夜里多謝你們二位了,計劃一切順利。你們就在這睡上一覺,只要等到天一亮,宵禁解除,就可以當做無事發生,正常回鷹揚府點卯便是。”頓了頓,墨蝶又道,“徐平可能已經習慣睡這間屋了,那就還留這兒吧。聶豹,只能煩請你隨我移步廂房了。”說罷,墨蝶對著聶豹做了個“請”的手勢。
聶豹點點頭,跟隨墨蝶走出正房,臨出門前,還不忘回過頭來沖徐平做上一個擠眉弄眼的表情。
墨蝶將聶豹帶進廂房,掌上燈,道:“我這里有好酒,你要想喝我就給你拿來。”
“好啊,沒理由不喝啊。多謝了!”聶豹撫掌笑道。
墨蝶指了指床頭的衣柜,道:“這里應該有合身的衣服,你自己找找。”說罷,轉身走出屋去。
聶豹打開衣柜,果然看見了各式男裝。隨手翻找一番,挑得一套月白色絲質半臂短打,試了試還算合身。
剛換好行頭,便聽到墨蝶在屋外扣門道:“衣服換好了嗎?酒給你取來了。”
聶豹打開門,卻見墨蝶手中端著個漆盤,盤中是蠶豆、豬耳、鳳爪三樣下酒菜和一副碗筷,地上則放著兩大壇酒,酒壇用細麻繩捆在一起。
聶豹忙拎起酒壇,將墨蝶請入屋中。“好酒!果然是好酒!我隔著壇子都能聞到香氣!”聶豹滿意道。
“那行,你就在屋里細細品嘗。”墨蝶把下酒菜擺上桌,轉身就要離開。
“等等。”聶豹道。墨蝶應聲回頭。
“我就想多問一句,你怎么知道我叫聶豹?”
“你自己不是說了嗎?”
“我肯定沒說過,我只說過我是戍防團團頭。”
“戍防團就兩個團頭,正職叫聶豹,是個糙漢,副職叫李闖,是個瘦高個兒。”
“我是糙漢?”
“難不成你是瘦高個兒?”
“你……”聶豹再次被嗆得啞口無言,只得把氣撒到酒壇的泥封上——“啵”的一聲重重拍開。
墨蝶面若寒霜,轉身走出房間,掩上門的剎那,臉上卻閃過一絲調皮的嬌笑。
立于小院之中,墨蝶若有所思環地顧一圈,眼睛不由自主地停在了正房半掩著的窗上。窗前遮著紗帳,透出陣陣柔和的燈光。雖然此處只是一個臨時的據點,可此時此景,卻突然使墨蝶腦海中突然冒出一個陌生的字眼——“家”。
自己今年大概也有二十歲了吧?如果自己只是個尋常人家的女孩,是不是也已經嫁做人婦了呢?是不是也住在這樣的院落里呢?自己也有孩子了嗎?是男孩還是女孩?
“吱呀”一聲推門聲想起,打斷了墨蝶的思緒。墨蝶神情猛然一凜,盯向響動處,卻是徐平推門走了出來。
“你還沒睡吶?”墨蝶神色復歸平靜,迎上前道。
“這幾天突然發生了這么多事,我哪來的心思睡覺。”徐平苦笑道。
兩人站在屋門前,對視半晌,徐平低聲試探道:“能陪我坐坐嗎?”
“我還以為你喜歡站在門口喂蚊子呢。”墨蝶莞爾道,腰身微微一擰,貼著門邊滑進屋中。
徐平在墨蝶身后掩好房門,回到桌邊坐好。兩人互相看了看,誰都不知道該講什么,只得各自埋下頭,自顧想著心事。
“那個……”二人不約而同道。
“你先說。”又是異口同聲。
“洛陽城安全了嗎?”徐平道。
“安全還差得遠,畢竟楊玄感大軍壓境。不過,以洛陽城的兵力,堅守個半年都不是問題。有這時間,增援早就到了。”
“也就是說,仗還是要打?”
“那當然,咱們解決的是想要獻城投降的叛徒,又不是楊玄感。”
“你有辦法解決楊玄感嗎?”
“……”墨蝶盯住徐平的眼睛,半晌,道:“我是誰?”
“墨……墨蝶啊。”徐平茫然道。
“你還知道我是墨蝶啊?”
“要……要不然呢?你又沒告訴過我你的真名。”
“我姓‘女’,男女的‘女’,單名一個‘妭’字。”墨蝶神秘一笑,道。
“這個姓好少見啊,女妭……”徐平感覺不太對勁,總感覺這個陌生的名字好像在哪見過,“不對,你耍我!女妭不是九天玄女的名字嗎!”
“你還知道這個?書讀的不少啊!”墨蝶露出一個夸張的表情,故作驚訝道。
“不是,你干嘛又耍我啊?”徐平惱道。
“是你先耍我的好不好?”
“我哪有?”
“張嘴就讓我解決楊玄感的不是你嗎?真拿我當神仙啊!”
“我……”徐平愣了愣,才道,“我還以為憑你的身手,可以刺殺楊玄感……”
墨蝶撇撇嘴,道:“算了,不跟你個外行計較了。刺殺可不是光靠身手就能辦到的事。”
“專諸、要離、聶政、荊軻,皆為舍生取義之人,在下不才,愿效法前人高義。”徐平肅然起身,沖墨蝶抱拳道。
墨蝶一愣,伸手在徐平面前揮了揮,茫然道:“徐平?是你嗎?”
“正是!”
“你……沒被鬼上身吧?”
“不是,怎么我每次給你說正經事,你就跟我打岔?”徐平一跺腳,坐回座位。
“你剛才那一下真挺嚇人的。你知道嗎,這座小宅本來就是座兇宅……”墨蝶話音越來越低沉,起身湊到徐平耳畔道,“聽說啊……以前住這屋的主人……就是個窮書生!那書生一天到晚子曰詩云,自恃博古通今,卻總也謀不上功名,最后,賣光了家產,就吊死在這根梁上!”
徐平順著墨蝶的眼神抬頭往房梁望去,忽然,一陣涼風從耳后吹來,桌上的油燈猛然一閃,就此熄滅。
徐平一個激靈蹦將起來,卻聽到身后一陣嬌笑響起。扭頭一看,卻是墨蝶使身法閃到自己背后,往自己耳后吹涼氣的同時揮袖打滅了油燈。
“我……我跟你講正經的吶。”徐平無奈道,重新拿起桌上的火折點燃油燈。
“你呀,”墨蝶坐回座位,道,“有時候靈醒的像個鬼,有時又出奇的迂腐。”
“我也是讀過兩天書的人,雖然不敢說深明大義,至少懂什么叫做禮義廉恥。洛陽城之戰一旦開打,必是一場浩劫。如果能拼上我一人性命,刺殺楊玄感,了結這場浩劫……”
“別瞎想了。”墨蝶打斷道,“‘專諸之刺王僚也,彗星襲月’,哼,一幫迂腐文人,就知道耍嘴皮子,偏偏還就有你這樣的蠢貨,看了就信。你以為刺殺的代價真就只是書上寫的一命換一命嗎?”
“我……”徐平楞在原地,像一個答錯問題,被先生批評的讀書郎一般。
“趕緊睡吧,很快你就沒機會躺在床上睡了。”墨蝶站起身,向房門走去。
“那個……”徐平叫住了正要推門的墨蝶。
墨蝶停下腳步,卻沒有回頭。
“我以后還能見到你嗎?”徐平問道。
“你最好是祈禱再也別見到我。”墨蝶語氣冰冷,推門走了出去。
翌日清晨,徐平在連綿不斷的開門鼓鼓聲中醒轉過來,去廂房叫醒了聶豹,卻不見墨蝶的身影。二人趕到南市,吃了早點,聶豹道:“我準你一天假,回去陪陪老娘吧。”
徐平奇道:“怎么突然想起準我假了?”
聶豹道:“別裝糊涂,墨蝶也跟你說了,楊玄感馬上就要打到眼跟前了。也不怕說句不吉利的,要死也是咱們戍防團先頂上。”
徐平默然片刻,點頭道:“聶團,不,哥,謝謝你啦。”說罷,轉身往家跑去。
回到家中,卻見母親陳氏正在捆扁擔,準備將自己手作的竹器、繡活帶到早市兜售。“娘,我回來啦。”
陳氏回頭一看,抄起手邊的繡花鞋墊打將過去,嗔道:“臭小子,昨兒白天剛答應了不回家要帶口信,夜里就不知道跑哪去了!”
徐平不躲不避,任由鞋墊“啪”的一聲打在臉上。這么一來,反倒是陳氏心疼起來,道:“你個死孩子,怎么不躲開啊。”
徐平彎腰拾起擔子,道:“娘,我今天休息,陪您去南市吧。”
“你怎么了,兒呀?”知子莫若母,陳氏一眼便看出了徐平不太對勁,抓住了扁擔,不讓徐平出門。
“沒事,走吧。”徐平沒敢多看母親一眼,道。
“你肯定有事瞞著娘。”陳氏放開扁擔,轉身走到徐平的床前坐下,道,“你把擔子放下,把事情跟娘講清楚。”
徐平想了想,不敢違逆母親,只得放下扁擔,掩好家門,走到母親身前,撲通跪倒,沉聲道:“娘,要打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