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一把剁骨刀。
木制手柄已被握得發黑,刀身黯淡,只有刀鋒透露一絲光亮。
手,握著刀把。
手指算不得修長,皮膚也算不得白皙,似是一只尋常的手。
秋意已濃,庭前老樹依稀掛著幾片黃葉,上伸的枝椏迎著下灑的陽光。
后院的樹樁上,擺著半扇豬肉,紅肉白油,掛著晶瑩的水滴。
撫去水滴,下刀入肉,卻恍若無物,也不見如何用力揮臂,案上便多出幾塊分好的豬肉。
青年放下刀,拎起身旁的酒壇,抬頭瞇著眼望著天空。
酒入口穿喉,似燒似灼,唇齒留香。
青年隨手拾起一塊碎肉,扔向了一旁蹲坐許久尾巴都快搖斷的黃狗。
一縱一擺,肉便咬在了嘴中,黃狗使勁地又搖了搖尾巴,低頭享用。
青年微微一笑,再次拿起了刀。
刀身抹過豬肉,唰唰作響,和清脆的斷骨聲,伴著葉疏風舞,是入冬前最動聽的樂章。
半人高的缸中,碼著一塊塊肥瘦相間的豬肉。
青年拎起酒壇,倒入缸中。十斤肉,二兩酒。這一倒,壇子便見底了
探手入缸,翻動著近百斤的豬肉。
酒香撲鼻,青年不禁舔了舔嘴唇,卻聽得門前路上傳來的聲響。
腳步聲,匆忙而慌張。
一間老屋,門外飄著的酒旗都已泛黃。
寧凝卻顧不上這么多了。
腹部的劍傷,即使用力按著依舊血流不止,而背上的刀口,幾乎都已感覺不到疼痛了。
屋外搭著個簡陋的棚子,棚內的一只毛驢正好奇地看著寧凝。
兩步踉蹌,寧凝扶著門框,望向屋內。
兩張方桌,幾條長凳。里間走出一個青年,灰布白衣,一身酒味。
門口那人著軍中輕甲,腰間懸著長劍,長相算得清秀,左頰上卻有一道自眉骨至唇邊的長疤。
青年用腰間掛著的白巾擦著手:“客官您是打尖還是住店啊?”
寧凝輕喘著:“這兒有客房?”
“算不得客房,但有一件空房和多余的被褥。”
寧凝松開捂在腹間的手,露出還在流血的傷口:“我這生意,可還敢接?”
“上門便是客。我這小本生意,不拒客,小店規矩,保客人住食無憂。”
“當然,也不會讓客人死。”青年笑了,干凈的笑,沒有酒窩。
寧凝抹去了額角的汗珠,卻把手上的血污擦在了臉上。
嘴角輕揚,帶起了兩個酒窩,血染后的長疤更顯猙獰。
“那我住店。”
說罷倒在了門檻上。
青年抱著寧凝進了臥房,置于榻上。
腹部,劍傷寸深,而背部,刀傷幾乎自上而下貫穿全背。
血很快便止住了,只是該如何包扎呢。
青年有點犯難。
此時也不便去鎮上尋人,但終究榻上這人……
想了想,青年坐了下來,幾個呼吸之后,閉上了眼睛。
甲衣掀開,滿目瘡痍。
時能聽見女子輕吟,屋內卻無半分旖旎。
遍體鱗傷,不過如此。
……
費力地睜開眼。
陌生的屋頂,粗糙的木架,角落里結著蛛網。
寧凝支起身子,腹部一陣劇痛。
眉頭一緊,寧凝看了眼自己,甲衣已去,身體包得嚴嚴實實,倒是束胸未曾動過。
撐著起身下榻,走出房門,便是里間,也是廚房,鍋碗瓢盆,和沾著煙灰的灶臺。灶上一個小爐子靜靜的燃著,透出些許藥味。右往前廳,撩起門簾,廳內依舊是兩張方桌和幾條長凳,能聽到屋外毛驢的響鼻。
并沒有人。寧凝轉身向后院走去。
天已黃昏,遠方山林,庭前老樹,圍院籬笆,都鍍上了一層金黃。院子這邊檐下擺著兩只大缸,其中一只放著清水,另一邊落著個小屋,興許是堆雜物所用。本趴著打瞌睡的黃狗站起身來,倒沒叫喚,只是靜靜地盯著。樹樁旁的青年后腰間別著剁骨刀,正細致地給豬肉抹鹽。
風,帶著一絲涼意,吹動了庭院正晾曬的棉被。
青年抬頭往向寧凝,笑著:“醒啦。沒人來,你可以再躺會兒,我去看看給你煎的藥。”
說罷起身,在白巾上擦了擦手。步入廚房,青年料理著小爐子:“之前空房沒理出來,你剛睡的是我的房間。等會兒吃過飯我再理一理那空房,你就睡那間房吧,我被子都給你曬好了。”
寧凝的臉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你真的打算留我過夜?”
“對啊。”青年抬頭笑道,“難得來的客人,我可舍不得放你走。”
“不用了,我馬上就走。”寧凝說罷向房里走去,卻是身子一軟。
青年趕緊扶住:“省省心吧,你現在可走不了多遠。”
看出寧凝欲言又止,青年輕笑道:“放心,小店規矩,保客人住食無憂。”
青年將寧凝扶至床邊,寧凝看著自己身上的繃帶。
“是你包扎的?”
“對,啊,我包扎的時候是閉著眼的,所以我什么都沒看到。”青年微笑著解釋到。
寧凝似是不甚在意:“那無所謂。只是你這傷藥和包扎的手藝得挺不錯的。”
青年略一愣,笑道:“畢竟,受了傷也只能自己給自己包扎。”
……
躺在榻上,興許是傷藥的緣故,傷口疼痛已是大減。
寧凝有些許疲倦,卻無睡意。
或者說,是不敢睡。
門外廚房是不是傳來輕響的切菜聲。不久,又時不時傳來柴火爆開的輕響,鍋里的油隱隱地開始跳躍。唰得一聲,油鍋肆意地奏著,油爆聲滾油聲不絕于耳。
這大概是姜蒜的味道吧,嗯還有蔥味。
寧凝躺在榻上辨別著飄來的香味,除去行軍時簡單支起的大鍋,大概她這輩子都沒有離廚房這么近過。
又聽唰得一聲,大概是大塊的食材入了鍋中,鍋鏟劃過鐵鍋,響起簡單的奏鳴。
鍋里依舊噼啪地爆著,帶起了豬油的香味。
自此次行軍以來,已經好久沒吃上一頓正經的飯菜了,寧凝不禁咽了一下口水。
嘩——油鍋漸漸平息,想是倒了水進去。燉肉嗎?寧凝仿佛已經能看到燉得酥爛的肉冒著熱氣,肥肉微微顫抖,似是隨時能流出油來的樣子了。
哼哼,明明死到臨頭,還想著吃肉嗎。也罷,做個滿肚流油的鬼總比做個餓鬼強,只是……
寧凝側過頭看向房門,想起青年干凈的笑臉。
但愿別連累了無辜吧。
湯慢慢變得濃白,輕輕地滾著,發出咕嘟的聲響。
寧凝靜靜地等著,在等著那碗熱湯,也在等著些別的什么。
……
天色已暗,夜色籠罩山林,只有小屋的窗間透著些許光亮。
門外,一串急促的馬蹄聲。
終究還是來了嗎,寧凝想著,慢慢支起身子,依舊面無表情。
“有人嗎,掌柜的?”一個渾厚的聲音響起。
黃狗跟著叫了兩聲,又被安撫了下來。
副將孟客嗎,看來南龍是去追騰大哥了。這孟客論刀劍拳腳理應在我之下,只是……
寧凝看著裹得像個粽子的自己,輕舒了一口氣,握住了放在柜子旁的劍。
房間里沒有燈火,月色黯淡,照亮了左邊臉頰,和那道長長的刀疤。
寧凝的眼神清亮,凝神聽著前邊的動靜。
“誒來嘞!”青年的聲音傳來,依舊是那么沒心沒肺。
吱啦,似是椅子拖動,“客官來坐,您吃點什么?”
啪,該是劍鞘與桌面相擊。“你有沒有見過一個受了傷的兵卒?”
唰唰,應是抹布賣力地擦著桌子。“沒有誒客官,這是有逃兵嗎?咱們這兒離北原城是近,但逃兵可是大罪吶!還是說這是北周的流寇來的?”
“這你就別問了。你這兒有什么吃食,隨便來些!”
腳步聲向里間靠近。“好嘞客官,您稍等,馬上來啊。”
廚房里一陣咣啷亂響,接著是湯水的嘩嘩聲。
腳步聲又遠了。“誒客官來咯,您是趕上了,剛煮的蓮藕豬蹄湯,這蓮藕是大價錢買來的,都再放不得咯!”
湯勺與湯碗叮當做響。“來的挺快嘛,難得在這兒都能吃到蓮藕,嗯真香啊。”
“那可不,客官您先喝湯,我去給您拿窩頭。”
寧凝都能想象出青年嘿嘿的幾乎傻笑的臉。
突然,一聲凌厲的破空聲,和輕盈的點地聲。
寧凝握緊了手中的劍。
“哼,深山之中果然藏龍臥虎,小伙子好身手。”
青年的聲音清冷了起來。“這附近山賊頗多,總得學幾下防身嘛。”
孟客的笑聲似乎猙獰起來。“哼哼,那現在,你有沒有見過一個受了傷的兵卒?你可要想清楚,那可是朝廷逆黨,但是賞銀就夠一輩子榮華富貴。”
“客官,再多金銀也及不上一碗熱湯啊。”
“熱湯?”咣當一聲響,“誰知道你這湯里放得是什么料!”
青年的語氣略帶無奈:“豬蹄,蓮藕,黃豆,還有蔥姜蒜啊。”
嗆!劍出鞘。“小子,你可別不知好歹!騰望謀反被拿,那可是騰望義女!我這是為朝廷,為大義,替天行道!”
孟客的聲音愈發凌厲:“我再問你一遍,你有沒有見過一個受了傷的兵卒?”
寧凝輕輕挪至里間門口,能依稀看到前廳地面上的碎碗和豬蹄。
是倒戈,還是……寧凝雙手握緊劍身,等著青年回答。
青年依舊是帶笑爽朗的聲音:“那客官可就只有白飯了啊。”
“找死!”
長劍急嘯,應是凌厲的前刺,接著劍身輕吟,似是繞了個彎,破空聲橫向而去。
叮!——一聲脆響,和兩聲踉蹌的腳步后退聲。
“菜刀?小子托大!”
一步沉沉的重踏,劍嘯再起,凌厲異常。
寧凝的手握緊了劍把,卻聽得嗙的一聲。
這是一把剁骨刀,刀身黯淡的剁骨刀,刀鋒卻清亮,可殺人。
刀自下起,貼著寶劍,擦著劍身,迎刃而上,帶出令人牙酸的嘶拉聲。
已不辨刀影,只余一道銀光,快如疾風,勢如破竹。
卻在孟客脖頸前戛然而止。
一絲冷汗,滑落。
“這是剁骨用的,不殺人。”聲音依舊帶笑,卻冰冷。
“既然不用飯,客官請回吧。”
劍踉蹌歸鞘,孟客含恨看了眼青年。
青年依舊面帶微笑,略一躬身:“客官走好。”
孟客轉身向門口走去。
背后破風聲響起,聲音不大,卻被孟客捕捉到了。
再次掣劍而出,一個回身橫掃,看似倉促,卻是蓄勢待發,聲勢驚人。
“我就料到你不會這么輕易放過我。”孟客輕笑著,似在嘲諷,又似在自嘲。
卻沒有意料中的那把剁骨刀,胸部卻一絲微痛。
“暗器!是那個男人婆的金針!”
孟客眼前一晃,腳步一軟,以劍拄地。
卻見滿身繃帶的寧凝揮劍而來,腹部已是滲血。
劍,下劈而去。
咣!
手再也握不住劍,任由其蒼然倒地。
咣!
手再也握不住劍,任由其頹然墜地。
寧凝靠著墻,再次捂住了腹部,大口喘氣。
“在我的店里,我不許有人害我的客人。”
黃狗歡快地舔著地上的湯,青年緩緩蹲下身子,看著逐漸冰冷的孟客。“可惜你不喝我的湯,不做我的客人。”
“還砸了我熬了一個時辰的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