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武三年三月初三巳時。
此時正是集市熱鬧的時候,從白虎街一眼掃去,密密麻麻全是人頭,各種小販的叫賣吆喝聲;昨夜從外地趕來還未進城的商人此刻都在押著貨物穿梭在城中尋找落腳的旅店;看服飾應(yīng)該是從西域過來的雜耍團在表演著馭蛇的手段,足有成年男人手臂粗細的大蛇在馭蛇人身上纏繞盤旋,拳頭大的腦袋沖圍觀行人吐著猩紅的蛇信,另一邊靈活的猴子在主人的皮鞭下鉆著火圈;上了年紀的婦人在為一斤橘子討價還價;不知道是誰家的孩子在巷口丟著手絹,雙頰通紅的小女孩害羞的趴在小男孩背上被他背著轉(zhuǎn)圈走;街頭無賴成堆聚在一起,打賭要摸哪家小娘子的屁股……
只看這幅光景,誰又能想到這會是動亂不止的冕都城呢。
街道的一頭,一路向前的近五十位頭戴兜帽的乘馬行人已過白虎街三分之一,擋在前面的路人看著這群家伙都下意識的避開讓出道路——畢竟五十匹高頭大馬對這些百姓可算得上不小的威懾了。
這群人不斷掃視著周圍的樓閣,在兜帽下的眼睛像是藏在黑暗里……
——
卯時。
“我們得到消息,在白虎街與龍湖巷的交口,周圍幾家酒樓的頂樓從寅時就已經(jīng)被一些身份不明的人包了下來,所以,路過這里要格外小心,獵人們的箭已經(jīng)指過來了。”
百里鏡明指著地圖,在龍湖巷重點畫了一個圈。
“一旦通過后,按計劃立馬轉(zhuǎn)入太安街,我不管你們用什么方法,務(wù)必死死拖住呼延廷,不然一切都前功盡棄。”
“明白!”
“方啟丞,這支五十人的親軍暫時由你指揮,杜葛做你的副手,有異議嗎?”
“明白!”滿臉長髯的駝背中年人站了出來,緊接著是一個兵戈之氣沉重的中年人也站了出來。
百里鏡明又看向其他人,皆沉默不言,只是半跪下右手握拳于胸前行軍禮。
他接著又看向門口那人。
“溫小顏是溫家直系三代子孫,他的父親是溫家當代家主的哥哥……他的實力遠比你們看到的要強得多。”
“你打算怎么做?”
“不是很復(fù)雜,殺了就行了。”身穿囚服的男人扭頭看了一眼百里鏡明和撫摸劍柄的離涿,“白虎街和龍湖巷那一片我沒法保證什么,但是只要過了那里,后面的事,就由我來解決。”
……
馬上就要到龍湖巷了,齊秦邵的手不安的在腰間徘徊,一雙眼睛不斷在前方高樓間跳躍。
“鎮(zhèn)定點,都是死過好幾回的人了?!倍鷗癘p聲對齊秦邵說道。
齊秦邵嘿嘿一笑,“之前那不是相信自己能跟著先皇打勝仗嘛,這次可不一樣,保不齊就要交代到這里咯?!?p> “行了,能活到現(xiàn)在你還不算賺到了?”杜葛沒好氣的說。
“就不能允許我多貪心一點???”
“怕死還來這里干嘛?”
“誰怕死了?”齊秦邵不服氣道。
“畢竟是陛下的孩子啊,嘴上埋怨幾句也就算了,哪能真的不管呢。”
“你還把陛下當成孩子?”方啟丞好笑的問。
“難道你們不是?”
幾十個大男人相互看了一眼,都笑了起來。
“好了,這個時候就不裝了。”方啟丞目光凝視前方,“既然都是這樣想的,那就讓我們最后為孩子走一遭吧?!?p> “各位,準備好赴死吧?!?p> 杜葛跟上方啟丞的位置,輕聲笑道,“老方,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到陛下的時候嗎……那個讓糖葫蘆給娘親的孩子,他娘的看著都讓人心疼?!?p> “記得啊,一輩子都忘不掉?!狽絾⒇┡ゎ^看著他,“所以他不能死在我們前面?!?p> 龍湖巷到了。
方啟丞哈哈大笑一揮馬鞭,胯下駿馬昂首嘶鳴,四肢瞬間爆發(fā)出澎湃的力量向前狂奔,巨大的慣性帶的杜葛上身往后一仰,前方擁擠的行人幾乎是本能的連滾帶爬閃到一邊,嘴里滿是祖宗十八代的問候。
他把身上的黑袍往天上一扔,原本如駱駝般的駝背立刻筆挺如松,一身白色的鐵甲如寒冬里的雪一閃而過。
下一秒十數(shù)支鋒銳弩箭帶著破開空氣而發(fā)出咻咻的尖嘯聲射向袍子。
剛剛杜葛跟上說話的時候方啟丞就已經(jīng)看見了埋伏在樓中的刺客,手里拖著北越的勁弩,精鐵箭頭閃著冰冷的光,而目標正是他們。
一瞬間袍子便被射個稀爛,一大團石灰從袍子下的木桶里散落下來,洋洋灑灑,像是一場真的冬雪。
刺客們看不清了,鋪天蓋地的石灰遮蓋了這群人的身形,而不停穿過的馬匹更是將已經(jīng)落地的石灰再次揚起。
原來方啟丞的駝背是因為背后背著這東西。
刺客們顯然沒有料到這種情況,要知道白天的集市雖不如夜市更加熱鬧繁華,但終究是帝都,此時石灰漫天,趕集的人群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好事之人更是都駐足觀望,這種變故讓刺客們的勁弩徹底失去了準頭。
“快走!”方啟丞沖身后大喊。
話音剛落,一支弩箭便從他額頭擦過,一道血痕浮現(xiàn),箭頭上冰涼一片。
躲開的箭矢射中了他側(cè)面的無辜路人。
方啟丞低估了這些刺客,這些石灰對他們來說并沒有絕對的影響,溫家子弟從小便是為了成為一名優(yōu)秀的刺客而培養(yǎng)的,從十歲時他們便已經(jīng)開始蒙上眼睛進行聽聲辨位的訓(xùn)練,如果失誤,很可能會死。
薊州商會,很多人只知道組成商會的九大本家富可敵國手腕通天,但沒人知道,這樣風(fēng)光的景象背后,特別是溫楚兩家……是怎樣血淋淋的現(xiàn)實。
如驚雷轟鳴的馬蹄聲成了這些刺客們的眼睛。
方啟丞一馬當先再無顧忌,其他數(shù)十騎緊隨其后,每個人的袍子都被拋上天空,前方閃躲不急的行人被直接撞飛。
“噗哧、噗哧……”幾名親軍被一箭貫穿頭顱,強勁的慣性帶著尸體射向地面,弩箭鉆進人體的聲音深深刺激著周圍的人群。
先是草菅人命的馬隊橫沖直撞,緊接著暗處的弩箭破空殺人,恐懼壓住了所有人思緒。街道頓時像是沸水般翻騰,四處的小販行人都慌亂的躲進周圍的建筑物下,一時間這段街道亂成了一團粥。
這樣一弄,叫喊聲,喝罵聲一時竟隱約蓋住了馬蹄聲。
這一刻刺客們也瞎了。
“轟隆。”天空突然一聲驚雷炸響,頓時烏云滾滾,如同潮水蔓延至整片天空。
“投槍!”說著方啟丞將馬鞍處的布袋拉開,一桿伸縮的鐵槍把他握在手里,右臂肌肉拉緊,簡單的一個投擲,鐵槍便破空而出刺向兩邊酒樓。
身后騎兵也同樣紛紛效仿,一瞬間幾十桿鐵槍如蝗蟲過境般投向各個酒樓,窗戶霎時破碎不堪帶著木屑與鐵槍相隨。
一些躲避不及的刺客立刻死于槍下,一波過去,共計七人被釘死在酒樓的墻上。
雨又開始下了。
短短幾十秒內(nèi),騎兵們已過去大半,第一回合的交手算是已經(jīng)結(jié)束了。
刺客們從窗口紛紛翻身跳下樓去,每個人手里都是溫家自制的江湖武器,長有五尺的鉤刀鐮。
“抽刀!不要戀戰(zhàn)!”方啟丞又是一聲大喝,所有騎兵腰間所配的御雪刀全部出鞘,如鏡面般光滑的刀面反射著光。
方啟丞回頭望著從兩邊圍上來的刺客,又扭頭看向眼前守株待兔揮舞著鉤刀鐮的兩名刺客……只剩下二十步了。
在方啟丞即將沖來的瞬間,前面揮舞鐮刀的兩名刺客分別將鐮刀的一頭扔向給對方,如同鐵鎖橫江試圖將方啟丞攔腰截下。
只見他俯身在馬背,反手握刀探直手臂將鐵鏈格擋在上方,鐵鏈劃過刀鋒時擦出點點火星。對此兩名刺客并未失望,反而心照不宣松開了抓著對方武器的手,隨即左手一扯,兩柄鐮刀原路折返。
這下他避無可避。
方啟丞皺緊眉頭,接著雙腿用力踩在腳蹬上,整個人倒懸于馬背,閃回的鐮刀被他用腳同時格擋錯開。
龍湖巷口過了。
方啟丞終于甩開了這些刺客。
可其他人卻沒有那么幸運。
同樣的方式,身后的刺客們穿插在隊伍里橫起了一道道鐵索,閃躲不及的騎兵紛紛落馬,無主的戰(zhàn)馬在街道肆意沖撞,落馬的甲士和刺客們開始近距離搏殺。
大雨滂沱。
方啟丞不敢回頭去看,他只能向前,不停向前。他咬著牙,淋在臉上的雨水漸漸模糊了他的視線,不知是淚還是雨。
齊秦邵也是落馬人之一,他一個翻滾迅速起身,隨即兩條鐵鏈環(huán)在他的脖頸處,鐮刀距離咽喉只剩下兩寸,他根本來不及反應(yīng)。
齊秦邵只能用力將手里的刀投擲出去。
又死了一個。
齊秦邵滿足的笑了,睜大了眼睛抬頭看天,似乎想說:“陛下點名啦,我先走一步去下面報個到?!笨墑撬麤]有機會說出來,一顆頭顱沖天而起,鮮血足足噴出三尺高,尸體應(yīng)聲倒在水面。
沒有震懾心神的喊殺聲,有的只是大雨噼里啪啦的下著,兩幫從未相見的人用盡力氣和技巧妄圖殺死對方,每個人都咬牙切齒,不死不休的相互廝殺,刀光劍影,血漸漸染紅了街道。
五十人的騎隊,只剩下近三十人。
副手杜葛的尸體倒在一名刺客身下,刺客左手食指插在他的眼睛里,一柄刀將兩人連著貫穿,握刀的人是杜葛。
春雨紛紛,血流不止……
——
付記香鋪供客人休息的閣樓足足超過旁邊酒樓三步進深,說它是違律建設(shè),卻又不占土地,算是鉆了法律的空子,從這里剛好可以看見龍湖巷口發(fā)生的事情。
說來也奇怪,香鋪明明是女人們感興趣的場所,可此時閣樓上卻只有幾個男人站著,要說獨特,便是人人都穿著紫色官服,頭戴紗帽,腰佩十字刀。
另有一位穿紅色便衣的男子例外。
閣樓門口站著一個二十有七的女人,她捂著胸口顫顫巍巍道:“幾位差爺,不知小店犯了何事要勞煩差爺大駕,如果情況屬實,就是奴家跟著走一趟也無妨,可你們在這站著,不抓也不問的,倒是驚擾了我的主顧們啊。我這本就是小本買賣,混口飯吃也不容易……”
“閉嘴。”其中一個年輕人不耐煩的掏出腰牌,“天鏡府司辦事,再要多嘴,把你一起抓了丟牢里去?!?p> 此話一出,女人頓時老實了,走也不是說也不是,只得乖乖在門口站著。
“別總拿官威來壓人,這身衣服不是讓你們這樣用的。”為首的青年男子望著窗外淡淡的說。
剛剛開口的年輕人一時沒了面子,可一想到眼前這位,也只能順從道了聲是。
男子回頭看了他一眼,沒記錯的話這人應(yīng)該是南衙門的李參軍的兒子,幾周前給自己父親塞了銀子進來的,對于這些人,男子向來沒什么好感。帝都大多數(shù)官吏都是如此,自己的子女沒什么本事,就花了銀子用些情面給塞到金吾衛(wèi)或是禁軍里面,熬個幾年資歷再撈出來用些手段混上頂烏紗帽以保富貴。要不是李參軍與他父親有些交情,幫忙料理過不少不易出面的事,不然以他的本事怎么都不可能把兒子塞到天鏡府司里。
男子正想著,一個下屬突然打斷了他的思緒。
“大人,下面這么亂,我們真的要坐視不管嗎?”
巷口的廝殺已經(jīng)漸到尾聲,可看起來男子還是沒有要動手的意思,似乎下定決心要觀望了。
“你看到他們的武器了嗎。”
聽男子這樣一說,他這才注意到這一點,那是長達五尺的鐵鏈,鐵鏈的盡頭是一把一尺余寸的直角鐮刀,內(nèi)刃造型約七寸都是鋸齒般的倒鉤,一旦得手,用力一扯就會是大片的皮肉被生扯下來……很難想象那玩意如果鉤到人身上會有多殘忍。
“那種武器叫鉤刀鐮,是薊州商會溫家的自制武器。如今武霸王跟商會合作的事情天下皆知,那是霸王的人,他們做事,是你我能管的?”
那個下屬被男子問的一愣。
的確,如今這天下除了諸侯們的聯(lián)軍,誰敢跟武霸王秦堰君叫板?一個多月前東華門的那場血流的太多,所有人都被殺怕了。
“行了,不管他們要抓的是誰,這件事都不是我們管得了的,撤了吧?!?p> 男子揮揮手,帶頭就要離開閣樓。
“哦對了,聽說有花塘的花魁,今天開始要接客了,你們不去見識見識?”
幾個部下全都愣了愣,面面相覷,不明白總指揮是什么意思。
只有剛剛那個年輕人反應(yīng)了過來,連忙應(yīng)道:“去,這等大事當然要見識見識?!?p> 年輕人望向其他幾位同僚,眼里略微有些鄙視,果然是一群只知道辦案的呆子,大人的意思,一是希望大家就當作沒見過今天的事,隨它去就好了,二估計就是自己的私事了。
別人不知道但他可知道,昨天這位總指揮使就是在有花塘的四樓擺宴呢,至于里面是否發(fā)生過什么旖旎,那就不為人可知了。
……
距離下個路口,閉目養(yǎng)神的男人和最后十名刺客守在那里。
感受到地面震動后男人緩緩睜開眼,“來了?!?p> 刺客們不約而同拉起了鉤刀鐮。
“‘黃泉路’布置好了嗎?”
其中一名刺客輕輕點頭。
“能跟被稱為戰(zhàn)神的男人成為對手,真讓人心向神往呢……”溫小顏瞇起眼睛。
“離涿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