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耳的、象征終結的長音被另一種聲音取代——是真實、喧囂、充滿生機的下課鈴聲。
唐宇猛地睜開眼,胸膛劇烈起伏,仿佛剛從深海中掙扎著浮出水面。陽光,真實的、帶著暖意的陽光,透過高大的玻璃窗,斜斜地灑在他汗濕的額發和攤開的數學練習冊上。粉筆灰在光柱里無聲地舞蹈,空氣里混雜著少年人特有的汗味、書本油墨味,以及窗外飄來的、被烈日烘烤過的青草氣息。
沒有槍聲,沒有血腥,沒有冰冷的瀕死感。
只有心臟在胸腔里失序地狂跳,咚咚咚地撞擊著耳膜,帶著一種劫后余生的虛脫和難以置信的恍惚。剛才那席卷一切的黑暗洪流、那些沉重如山的記憶碎片……是一場夢嗎?一場過于真實、過于漫長、過于痛苦的噩夢?
他下意識地抬手,想去觸碰太陽穴——那里似乎還殘留著金屬的冰冷觸感。指尖觸到的,卻是溫熱的皮膚和微微汗濕的發根。他低頭,看到自己身上洗得有些發白的藍白相間校服,袖口還蹭著一點藍色的圓珠筆印。課桌上是攤開的初三數學練習冊,一道未解完的幾何題旁邊,是他無意識畫下的、意義不明的凌亂線條。
初三(4)班。
教室里如同投入石子的池塘,瞬間沸騰起來。桌椅碰撞聲、少年們迫不及待的呼喊、女生們結伴去洗手間的嬉笑、還有收拾書包的嘩啦聲,匯成一股巨大的聲浪,將他從瀕死的幻覺徹底拉回了十五歲的夏天。
2005年。
他還在這里。在青蔥的校園里,在人生最無憂無慮也最懵懂悸動的時光里。那個穿著潔白連衣裙、笑容清澈如水的少女……林薇……
這個名字像一把溫柔的鑰匙,瞬間開啟了他意識深處某個被塵封的閘門。不是夢!至少關于她的那一幀,不是夢!那是他靈魂深處唯一未曾被黑暗吞噬的錨點。
就在這失神的剎那,一道身影如同被陽光追逐的精靈,帶著一陣清新的微風,從他敞開的教室門前飛快地跑過。
白。
純凈的、晃眼的白。
那是一條簡單到沒有任何修飾的棉質連衣裙,裙擺因為奔跑而微微揚起,勾勒出少女纖細而充滿活力的輪廓。陽光慷慨地灑在她身上,仿佛為她鍍上了一層柔和的光暈,烏黑的長發在腦后束成一個簡單的馬尾,隨著她的步伐跳躍著。
是她!
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隨即又瘋狂地鼓脹起來。所有的喧囂瞬間退潮,整個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靜音鍵,只剩下那道白色的身影和他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
他甚至沒來得及看清她的正臉。只是一個側影,一個奔跑中掠過的、模糊卻無比清晰的剪影。那驚鴻一瞥帶來的沖擊,卻比剛才瀕死幻覺中所有的畫面加起來都要強烈。
“哎!林薇!等等我!”一個清脆的女聲在門外響起,是隔壁班的趙曉雯。
林薇。
這個名字像一顆投入心湖的石子,漾開層層疊疊的漣漪。原來她叫林薇。
唐宇幾乎是屏住了呼吸,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隨著那道消失在走廊盡頭的白色身影,直到她完全融入走廊另一端喧鬧的人群里。指尖無意識地摳著練習冊的邊緣,留下深深的月牙印。
“嘿!唐宇!發什么呆呢?放學了!”同桌周揚的大嗓門帶著點戲謔,一巴掌拍在他肩膀上,力道不輕。
唐宇猛地回神,像做賊被抓包一樣,迅速低下頭,胡亂地把桌上的書本掃進書包里?!皼]…沒什么,有道題卡住了?!彼貞?,耳根卻不受控制地微微發燙。周揚,這個未來長袖善舞的“狐貍”,此刻還是個咋咋呼呼、精力過剩的少年,臉上帶著沒心沒肺的笑容。
“題卡住了?我看你是魂被勾走了吧?”周揚促狹地擠擠眼,顯然注意到了唐宇剛才失神的方向,“嘖嘖,咱班的林薇?眼光不錯啊兄弟!那可是咱們年級公認的‘小白花’!”
“別胡說!”唐宇有些狼狽地打斷他,背上書包,動作帶著點倉促,“走了走了,再晚趕不上車了?!?p> 他幾乎是逃也似的沖出教室,把周揚帶著調侃的笑聲甩在身后。走廊里依舊人聲鼎沸,少年少女們帶著放學特有的輕松與雀躍。唐宇混在人群中,腳步卻有些虛浮。
剛才那一幕,那抹純凈的白,像烙印一樣刻在了他的視網膜上。它驅散了瀕死幻覺帶來的冰冷和黑暗,卻又帶來一種全新的、陌生的、讓他心慌意亂的情緒。十五歲的唐宇,還無法清晰地定義這種情緒,只覺得胸腔里像是揣了一只活蹦亂跳的小兔子,又像是被某種溫熱的液體浸泡著,酸酸脹脹,帶著一絲隱秘的甜。
他刻意放慢了腳步,目光在走廊里搜尋著,希望能再次捕捉到那抹白色。然而,林薇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見。
走出教學樓,午后的陽光更加熾烈,曬得柏油路面蒸騰起氤氳的熱氣。操場上有男生在踢球,傳來興奮的呼喊。唐宇站在樹蔭下,瞇著眼,望向遠處被陽光照得發亮的操場跑道。
他深吸了一口氣,空氣里是濃郁的夏日氣息,混合著青草和泥土的味道,干凈而蓬勃。
是夢嗎?那些黑暗、血腥、掙扎、背叛、刻骨銘心的愛與痛……如果是夢,為何如此真實,真實到每一個細節都帶著切膚的痛感?如果不是夢……那這眼前的一切,這陽光,這喧鬧,這十五歲的自己,又是什么?
他下意識地抬手,摸了摸校服口袋。里面只有一串冰冷的鑰匙和幾張皺巴巴的零錢。沒有槍,沒有沾染血污的手機,沒有象征著地下帝國權柄的黑色卡片。
只有屬于一個初三學生的簡單行囊。
一種巨大的荒謬感和虛幻感籠罩了他。那個在瀕死幻覺中冷酷、疲憊、滿手血腥的“梟雄”唐宇,和此刻站在樹蔭下、因為一個女孩的側影而心跳加速的初三學生唐宇,哪一個才是真實的?
混亂的思緒像糾纏的線團。他用力甩了甩頭,試圖將那些沉重到窒息的畫面驅逐出去。不管那是什么,噩夢也好,預兆也罷,此刻,他真切地站在這里,呼吸著夏日的空氣,感受著陽光的溫度。
而林薇……那個名字和那道白色的身影,像一束微弱卻固執的光,穿透了他意識深處的迷霧,帶來一絲奇異的安寧。
或許,就從這里開始。重新開始。
他邁開腳步,朝著校門口走去。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在他年輕的臉上投下跳躍的光斑。書包的重量壓在肩上,是踏實的、屬于此刻的重量。
遠處,操場邊,幾個女生坐在樹蔭下休息。其中一道白色的身影再次映入眼簾。她正側著頭和旁邊的女生說著什么,嘴角彎起一個淺淺的弧度。陽光穿過樹葉,在她白皙的臉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唐宇的腳步不由自主地頓住了。
這一次,他看清了她的正臉。
清澈的眉眼,挺秀的鼻梁,微抿的唇線帶著天然的柔和。她笑起來的時候,眼睛會微微彎起,像兩泓映著月光的清泉。那笑容,干凈得沒有一絲雜質,仿佛能滌蕩世間所有的塵埃。
唐宇的心跳再次失控。
不是驚艷于多么傾國傾城的容貌,而是那種從骨子里透出來的純凈與美好,像山澗初融的雪水,像晨曦中的第一縷陽光,帶著一種直擊靈魂的力量。
他看著她,忘記了周遭的一切。世界再次安靜下來,只剩下那道白色的身影和她唇邊清淺的笑意。
“遇見你……”一個無聲的念頭,自然而然地浮現在他混亂的心底,帶著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溫柔與宿命感,“……所以我微笑。”
這句在生命盡頭用血淚刻下的遺言,在此刻的十五歲少年心中,悄然生根,如同預言,也如同某種無法掙脫的羈絆,在這個陽光燦爛的下午,寫下了他們故事真正意義上的第一筆。
他默默地看了幾秒,然后低下頭,快步走向校門,仿佛生怕被她發現這來自陌生角落的、專注的目光。只是那抹白色的身影和那個清澈的笑容,已經如同種子,深深地埋進了他年輕的心田。
陽光依舊熾烈,蟬鳴依舊聒噪。
屬于唐宇和林薇的故事,在2005年這個燥熱的夏天,拉開了它純凈而注定充滿荊棘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