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第二天,我聽從月陽的安排,跟著“大部隊”來到了劇院。這時天朦朦黑,演出還沒開始。后臺里人往人來,我觀察著演員的生活百態(tài)(tài)——待在后臺比看演出還興奮,因?yàn)楹笈_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比在舞臺上還來得更加真實(shí),更加精彩。在后臺里待久了飄飄然中竟也感覺自己變成一位演員。恍惚間有種厚顏無恥的想法:都說臺上一分鐘,臺下十年功,在我看來我僅僅是少了十年功。
譚月陽一邊在上妝容,一邊再跟我說話。
“你扮演什么角色?”我找起話題來。
“南唐李后主。”
“李煜?”
“你竟也知道這個?”
“這話讓你說的,我好歹也是讀過書的人好嗎?我知道他,‘剪不斷理還亂’就是他寫的不是。”
他拿著眉筆正在畫眉毛,一筆一畫都透出一股巧勁。
“你為什么取這個名字啊?”我突然想知道他名字的由來,就問他。
“師父給起的。”
“那為什么是月陽,而不是狗蛋狗剩啊?”
“你是不是皮癢了?”他拿眉筆二話不說就往我額頭上戳。
接著繼續(xù)(xù)畫自己妝說:
“我們起藝名是有規(guī)(guī)矩的,是緣故由來的,就跟你家里給你起名是按照祖譜一個道理。我們起名是按照‘芳月年華’這個順序起的,芳字是留給女孩的,所以我雖然是師父的第一輩弟子,而為什么是月字輩,原因就在這。月字輩自然名字里帶個月字,懂了吧,狗蛋?”
“嗯……”
“你是不是還要問,為什么是月陽,而不是月狗、月貓?”
“的確想問。”
“你頭左邊轉(zhuǎn)(zhuǎn),你會看到一個拿著劇本的有點(diǎn)禿頂?shù)鬧心昴兇櫻矣X得你最好去問他,他比我還要了解成百上千倍,因?yàn)槲業(yè)拿志褪撬o起的。”
“那是你的師父嗎?”
“沒錯,所以你趕緊去吧。別他娘的再煩我了。”
“我還是覺得穩(wěn)(wěn)穩(wěn)(wěn)當(dāng)(dāng)當(dāng)(dāng)看你化妝比較適合我。”
說完,我們倆互相都眉頭舒展,捧腹大笑。
過了幾分鐘,我那個不安分的好奇心又騷動起來,加上實(shí)在閑得慌,又不敢隨便亂走動,怕被人說不禮貌,于是我又問了一些關(guān)(guān)于粵劇這方面的事。
“粵劇發(fā)(fā)源于佛山,是用粵方言演唱的,于2006年5月20日列入第一批國家級非物質(zhì)(zhì)文化遺產(chǎn)(chǎn)名錄,三年的9月30日,又獲聯(lián)(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肯定,正式列入世界非物質(zhì)(zhì)文化遺產(chǎn)(chǎn)名錄……”
“那你平時都學(xué)(xué)些什么?”
“唱、做、念、打。”
“打是練武功嗎?那你打架一定很厲害。”
“我說你一天天腦子里裝的是什么?”他貼進(jìn)(jìn)鏡子勾勒眼影:“粵劇中‘打’就是練一些基本功,跟大多數(shù)(shù)戲劇一樣,如:舞水袖、甩發(fā)(fā)、玩扇子,當(dāng)(dāng)然還有你想象中的武刀弄槍、耍棍揮棒。”
“那……”
“別這啊那啊,你干嘛不去走一走,待在這里你不顯煩我都覺得煩了。看是要比聽來得更加感受深,懂嗎?土鱉。”
說完他就走了,往里間走了,他要去扎頭。化妝能自己來,但扎頭得有扎頭師傅幫忙才行。
經(jīng)(jīng)過他說動以后,我便敢于走動起來,不過我盡量輕手輕腳,不使別人過于注意我。其實(shí)我想多了,沒有會看我。沒有人管你那檔事,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事要做。
我小心翼翼地走,路過正在里間扎頭的譚月陽,他從鏡子看到我這幅賊頭賊腦的模樣,說:“啐,你這是在干嘛?演戲嗎?能不能好好走路。這是生活,不是演戲,你沒那么多觀眾。”
月陽口中那個有點(diǎn)禿頂?shù)鬧心昴兇櫻簿褪撬膸煾剛誚o一個男子指導(dǎo)(dǎo)動作,那個男子就是華生,我走過去鞠了個躬:“師父好!”他沒有任何表情地點(diǎn)了一下頭,接著繼續(xù)(xù)調(diào)(diào)教華生,我趁著這個間隙趕忙溜走,聽見他在說:“藝要精,得挨累。”
讀書,尚也如此。世間萬物,尚不如此。
華生火候不足,還沒到能上臺的地步,現(xiàn)(xiàn)在只是在隨隊學(xué)(xué)習(xí)(xí),觀察模仿。他沒有上任何妝容,他的師父正在抽空指導(dǎo)(dǎo)他。
后臺里人人都顯得那么忙,就像陪在他們身旁的風(fēng)(fēng)扇——風(fēng)(fēng)葉在不停地轉(zhuǎn)(zhuǎn)。后臺是悶熱的,是吵鬧的,是其樂融融的,上妝的上妝,背臺詞的背臺詞,繁重的戲服壓在他們身上,厚重卻精致的妝容賦予了他們一種圣仙的氣息,而他們流汗時扇風(fēng)(fēng)的動作又把他們貶為凡人。
快走出后臺的盡頭的時候,偶然碰到一個化著古代皇后妝容的女生拿著手機(jī)在那直播,不知怎么的,剎那間一種莫名的傷感涌上心頭,不知屏幕的另一邊誰在看?
從后臺出來,來到側(cè)(cè)幕前,這是一個壯觀的地方——聲樂伴奏大隊所在的地方。他們緊鑼密鼓地在調(diào)(diào)理樂器,臉上流露出疼愛的表情,仿佛此刻手里拿的、摸的已不是樂器,而是自己的孩子。
八月伏天,空氣酷熱,他們彼此之間靠得很近,小小地方擠了一堆人,所以人人脖子上掛著一條白色毛巾,除了這個,在放樂譜的架子上還配備小型電風(fēng)(fēng)扇。天熱時這東西我上課時經(jīng)(jīng)常用,此刻更是將它的作用發(fā)(fā)揮的淋漓盡致。
值得一說,早期的粵劇所使用的樂器不多。不過如今好很多了,除了本土樂器之外,還引進(jìn)(jìn)不少的西洋樂器,這是極好的,使觀感和聽感更上一層樓,更令人心醉神往。
他們做成一團(tuán)(tuán),各種樂器的聲音始于里面,傳至劇場的每個角角落落。最靠近我的,是一位管著所有打擊樂器的一位中年人(差點(diǎn)忘了說,幾乎在場的演奏師都是中年人,我的確想這樣稱呼他們——演奏師,除了之外我找不出更好的詞來。),他剃個光頭,除了頭頂之外,四周有一些發(fā)(fā)茬冒出來,他的身材魁梧,一臉橫肉,給人一臉嚴(yán)(yán)厲的樣子,不是我胡說,但是他看上去真的不像是個搞音樂的,但是有什么關(guān)(guān)系呢?人生就是要不搭。他在擦拭他的樂器時臉上是愉悅的笑容。他一個人負(fù)(fù)責(zé)(zé)好多種打擊樂器,是最賣力氣的也是全場演奏師中最累的,但他的臉上不曾有過一絲一毫的懈怠感。這是他的工作,也是他的愛好,一生中能把自己的愛好當(dāng)(dāng)做自己的工作能有幾個,所以這對他來說已足夠幸福,也相當(dāng)(dāng)滿足。
我是第一次見這些打擊樂器。據(jù)(jù)后來月陽跟我說,打擊樂器主要有京鑼、大鑼、綁鼓、木魚,最后還有方梆子。在南方“梆子”被稱作方梆子,因?yàn)櫬蠖鄶?shù)我們所用的梆子都是方形的,由長方形的中空木塊所制成,演奏時懸掛在支架上,用鼓簽擊奏。梆子可以連續(xù)(xù)快速擊出聲音,所以用來營造熱烈緊張的氣氛非常適合。
除了這些,樂器還有二弦、小提琴、蕭、笛子、古箏、電子琴、嗩吶、镲……還有一些,可是我記不起來了。
差點(diǎn)忘了還有一件,就是小時候經(jīng)(jīng)常在后花園見一個白胡子彈奏獨(dú)自彈奏的二胡——也是我最喜歡,畢竟從小就與之相處。
每個人面前都放著樂譜,印刷的字體不是電腦字體,而是不知道誰寫的手稿,字不難看,倒是有點(diǎn)老藝術(shù)(shù)家的韻味,有些地方還做了重點(diǎn)標(biāo)(biāo)記——有本來就存在的,有后來自己標(biāo)(biāo)記上去的。每個人樂譜都不一樣。
彈二弦的那位師傅是樂隊領(lǐng)(lǐng)頭的,也是指揮師,他臉上皺紋很多,瘦瘦的,手指細(xì)(xì)長關(guān)(guān)節(jié)(jié)很突出。此刻他正指導(dǎo)(dǎo)旁邊吹嗩吶的師傅,他不停地?fù)]動手臂和打著手勢,我聽不清他嘴里說的是什么,只聽到他說“好……好……”,臉上是陶醉的神情。
一會,他向天空中舉起拳頭,全場安靜下來。
“我們來一遍前奏。”他說。
沒有任何樂器帶頭,各種樂器并駕齊驅(qū)(qū),將天空渲染出一片顏色,每一種聲音都恰如其分地做好“自己的工作”,既沒有低調(diào)(diào)也過分突出。所以聲音如夢如幻地混合在一起騰云駕霧般如湖面上蕩起無數(shù)(shù)水花,如草原上千萬匹駿馬風(fēng)(fēng)旋電掣,如冰層下一只鯤正在翻江倒海。片刻后,樂風(fēng)(fēng)忽然一轉(zhuǎn)(zhuǎn),一點(diǎn)點(diǎn)安靜,剩下二胡與小提琴的聲音,也是西洋樂器與中國樂器的碰撞,他們互相交鋒,互相拉扯,帶給我們憂傷的情緒,恍惚間腦海浮現(xiàn)(xiàn)出一幀畫面:一輪圓月當(dāng)(dāng)空,月光灑下落在公堂之上,一名女子正戴著枷鎖在哭泣喊冤……
“喂!怎么有個小孩在這里?”一個穿著工作服的人在喊。
他這么一喊,所有聲音瞬間消失,所以演奏師回頭看向我,他們手里還握著樂器的那端。
那位穿著工作服的人邊向我走來邊說:“哪里來的毛頭小子!”
他抓著我的手臂把我押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