營地的戰(zhàn)友們都沒休息，一旦小隊被發(fā)現(xiàn)他們就開火，每個人都抱著槍神情嚴(yán)肅地豎耳聽著動靜。黑夜中鉆進(jìn)八個身影那一刻，營地里一時俱是舒氣聲。

　　只有那個姓皮的，端著槍還不老實，嘴里自顧自地碎碎念，“我說那個白臉子肯定會被嚇得尿褲子，敢不敢跟我賭，賭一顆子彈?！?p>　　但沒人理會他，沉穩(wěn)的腳步在他身邊響起，他感覺后脖子被冷刀子掃了一眼，才回頭看去，發(fā)現(xiàn)是他們回來了，莫小寒一言不發(fā)還是一樣的無視他。這些天他不長記性有意無意地詆毀、挑釁莫小寒不少次，但莫小寒從未惱羞成怒，顯得他就像個小丑。

　　經(jīng)過這人時一位老兵停住了腳步，剜了他一眼，“管好你自己的褲襠吧?！?p>　　那是特務(wù)連一名頗有戰(zhàn)功的老兵，冷面高個，嚇得姓皮的一聳肩膀，下意識的摸了一把自己的褲子。

　　迎接26日早晨的是連串地雷的悶響，雖然六十顆地雷并沒有殺死多少敵人，但給了前進(jìn)的敵人以心理壓力和威懾，一時間敵軍逡巡不前。

　　但很快師部遭到了瘋狂的報復(fù)，惱羞成怒的日本人大舉進(jìn)攻，派出近三十架飛機肆意轟炸界牌防線。士兵們已經(jīng)分散尋找掩體躲避了，但重機槍手必須上，他們完完全全地暴露在了敵軍的炮口之下。武器力量懸殊，即使集結(jié)了全部重機槍也是螳臂當(dāng)車，機槍不停地高速射擊僅起到逼遠(yuǎn)轟炸機的作用，即使是川軍中裝備最優(yōu)的隊伍，他們同樣無法擊落囂張于我國藍(lán)天的倭寇。

　　重機槍手一個倒下便有另一個從戰(zhàn)壕中鉆出立刻頂上，每一個確?；鵒敵齙氖勘紱Q絕且勇敢。

　　很快界牌處工事被毀，尸體堆疊成山，有的被彈片爆掉了腦袋，有的滿臉的血污已經(jīng)干涸凝結(jié)，除了并肩的戰(zhàn)友無人能分辨有哪些英靈已經(jīng)永遠(yuǎn)沉睡。

　　廣德縣城同樣遭受了轟炸，變成了廢墟一片，駐軍仍死守界牌與縣城。

　　27日廣德機場失守，饒師長親率部眾前往機場，不幸再次中彈，殘部仍喊殺不止，機場終被奪回。

　　28日，廣泗公路出現(xiàn)大批精銳日軍，欲增援廣德戰(zhàn)場。同日，界牌失守，傷亡過半，交通受阻，補給無望。

　　莫小寒他們隨軍的物資接近枯竭，不光彈藥得不到補充連食物也快沒了，從28日起每人每日只吃一餐，且分量由全軍統(tǒng)一分配。

　　少年總是餓得最快的，小吳三下五除二就嚼完了發(fā)下來的剌嗓子的干糧，還沒等向敵人開上一槍就餓得肚子直叫，還好戰(zhàn)場的喧囂夠大遮掩了他鼓一般的腹中饑餓。少年餓得有多快臉皮就有多薄，因此他咬牙撐著也不開口喊一聲吃不飽，也許就是他多吃了一口，全軍就會在某一天挨餓。

　　但他不知道的是，與他相處這段時間以來莫小寒已經(jīng)足夠了解他，且莫小寒足夠細(xì)心。

　　能夠休息是最好受的時刻，但腹中饑餓時休息就成了最難熬的時間。

　　幼清給他的東西一直隨身收著，但一塊巧克力還沒舍得吃，這天下午他趁大部隊忙于趕路摸了一塊巧克力糖出來遞給了小吳。

　　“小吳，趁現(xiàn)在悄悄把這個吃掉?！?p>　　“梁哥這是什么？”

　　“那天我那朋友給的，巧克力，吃了就不餓了?！?p>　　“哦。”小吳將手背到身后接的巧克力，專心對付糖紙，莫小寒不知道巧克力會化得這么嚴(yán)重，撕開糖紙時巧克力已經(jīng)變成黏糊糊的液體，小吳仍然很稀奇，將糖紙?zhí)虻酶筛蓛魞?，連嘴角都沾了一抹糖漬，好在臉本就黑了，叫人看不出來，他吃完后轉(zhuǎn)頭對莫小寒露齒笑，露出了牙齒上甜蜜的漬，“梁哥，你怎么不吃？是不是我吃了就沒了…”

　　莫小寒指指他的牙齒，和煦地笑，“我不吃，我不餓，還有好多呢?！?p>　　“你那個朋友對你真好，長得還這么好看。”

　　莫小寒沒有打理他后面這句話，只是拍他肩膀示意他趕緊趕路，自己卻低頭抿嘴偷笑。

　　接近傍晚的時候殘部退守到一處小山崗，雖然不過二十多米高，在一望無際的平原上還算隱蔽，他們就在背風(fēng)處趕緊開挖工事。偶爾也會有一兩顆炮彈在附近爆開，那是敵軍的追兵想逼士兵們出來好將他們?nèi)珰灐：牧诉@么幾日日軍的減員也很厲害，他們還留了兵力在界牌守衛(wèi)，防止我軍反撲奪回陣地，所以追兵引逗了一段時間見天色將黑他們也絕不冒頭就退了回去。

　　那時士兵們很憤慨，剛失了陣地又被攆到一個山崗上不能出來，大家十分憋屈，好些沖動好事的恨不得沖下去與敵軍砍殺個厲害，但統(tǒng)統(tǒng)被長官按著頭不準(zhǔn)外冒，還被罵得狗血淋頭。

　　“你們都是有生力量，今天為這些個追兵折損，明天就放人援軍大搖大擺地開進(jìn)城嗎！混小子們把力氣和子彈給我省?。　?p>　　他們不忿雖不忿但無可奈何，只能罵罵咧咧地朝泥撒氣，一個二個挖工事時把鐵鍬翻得飛快。莫小寒那天埋雷為了隱秘全程趴著用虎口抵住折疊鏟使力，結(jié)果磨出了一圈大血泡，握槍時頻頻受震，血泡全破了，流過膿水嫩肉就翻了出來，營長便不讓他再去挖工事，看他頭腦還算靈活腿腳也快就讓人跟著長官們?nèi)タ辈斓匦?p>　　夜晚成了士兵們最期待的時刻，炮彈紛飛的戰(zhàn)場暫時偃旗息鼓，他們得以喘口氣，同樣是他們又堅守過了一日、后方又得到了一天的撤退時間的證明。

　　勘測過地形當(dāng)晚饒師長便緊急部署了第二日阻截日寇援軍的計劃，廣德群眾在動員下摸黑前來幫助士兵設(shè)置路障伏擊地方援兵，他們利用自家的桌椅和大石這些簡陋的東西形成了一條阻斷公路的障礙帶，士兵們借高處地勢埋伏。

　　七點一刻，霧散去些，天亮開，一連串的卡車載著敵寇援軍和火力補給出現(xiàn)在了廣泗公路上。

　　五十米，二十米，五米，三米，車隊受阻在路障前停下了，敵寇瞬間反應(yīng)，車上的都舉起了槍，前幾車人剛下車排開隊形時地雷就響了，同時山崗上黑洞洞的槍口從草叢中露出，交火開始了。

　　援軍的數(shù)量遠(yuǎn)遠(yuǎn)超過他們的想象，不能等他們?nèi)萝嚪稚⒆鲬?zhàn)了，這樣他們就失去了主動權(quán)。不知是哪一個班的班長起頭，他抱著手雷沖下山坡跳入了敵方車內(nèi)，霎時掀翻了一群人。接著，更多的士兵身捆手榴彈爭先恐后地縱身一跳，與日軍殊死拼殺。

　　眼前全是穿著日本軍服的軀體被炸彈沖得漫天紛飛，潮水般的敵人掩不了每一個視死如歸躍下的身影，莫小寒眼眶通紅，又氣又痛，鼻翼隨著情緒起伏都在翕動，他和小吳相距一臂，小吳仍是機槍手，他打槍是康五一手教的又經(jīng)整訓(xùn)營操練，準(zhǔn)頭很好，因此他的任務(wù)就是清掃機槍手的潛在威脅。

　　兩枚子彈幾乎是同時射出，“噗”地入肉。

　　小吳捂住右肩栽倒在戰(zhàn)壕里，而下面車斗里有一人左胸中彈，槍脫手而出。

　　莫小寒瞳孔大張，但不敢將槍離了手，一邊繼續(xù)射擊一邊別扭地用左手在懷中掏，焦急地喊著小吳的名字。

　　“小吳！小吳！這里有傷員，快把他抬走啊！”

　　但沒人應(yīng)答他，戰(zhàn)壕內(nèi)傷兵遍布，火力一旦減弱敵軍就會馬上突破路障，沒有人可以騰出手來轉(zhuǎn)移傷員，他們有的勉強貼著土壁撐起身子繼續(xù)開槍，有的就只有出氣沒有進(jìn)氣了。小吳就靠坐著，“嘶嘶”地抽氣。

　　“梁哥！我…我不要，你別浪費…”他說一句停一會，咳出一口血來，抬手摸了一把傷口看著擦的滿手的血，突然一把撲到莫小寒背上，按住了他繼續(xù)拿磺胺的手，“我說了！不要！機槍不能…沒人，這種好東西我讓給你了。”

　　小吳在左邊摩挲了一會兒，始終用全身力氣壓著莫小寒，莫小寒是弓著背的不好用力也不敢死命掙扎又傷到小吳，一時沒有起身，莫小寒聽見耳邊隆隆幾聲悶響，是有炸彈飛入了他們這條戰(zhàn)壕。小吳的手腕上好像勾住了什么，他咧嘴嘿嘿地笑，又牽扯到了傷口，悶咳幾聲。

　　身上力道一松，他又挨了一記推，側(cè)倒在了地上。他甩了甩頭將眼皮上沾的土沫甩開后就睜開了眼，但眼前哪還有那個少年的身影，只聽到他大吼著，接著是一串炸響，炸得他腦袋都不清醒。

　　“我不是膽小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