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漸漸冷起來,舊歷十一月中旬的一天傍晚,殘陽斜照在小北門的民國路上,寒風卷著焦黃的落葉漫天飛舞,行人頂著凜冽的風,縮著脖子將身上的衣衫裹得更緊了,加快了趕路的步伐。
汪曉籟為找工作又跑了兩家小報館,仍舊一無所獲,他心灰意冷地游蕩在街頭,想起報館人員看他時的眼神,古古怪怪的就像躲避瘟神……難道真是許家動用勢力,叫滬上報界封殺了他?
想到這里他汗毛倒豎不寒而栗,這已經是滬上最后兩家報館了,再找不到工作恐怕就要……
只顧垂頭想事兒,竟與迎面一位褐色長衫、手持公文包的中年男人撞了個滿懷,對方公文包掉在地上,里面的文件書籍散落一地。
“噯呀真對不起!”汪曉籟彎下腰手忙腳亂的去撿。
“汪曉籟?”那人扶了扶眼鏡叫道。
“范老師!”
兩人很快進入路邊一家茶館。
這中年男人名叫范增,身形瘦削,嘴上兩撇微翹的八字須,總戴副銀絲眼鏡,穿一襲半舊的粗布長衫。他在復旦大學、上海大學教書,是何蘊初、汪曉籟大學時期的老師,平時還給《申報》寫專欄,給商務印書館譯書,每月至少有500塊大洋收入,租住在法租界的培恩公寓。
汪曉籟向他訴說起自己的不幸遭遇以及對未來的迷茫,范教授勸他不要氣餒,人生的路并非只有一條……說著從公文包里取出《新青年》雜志遞向他:“你看看這個。”
他接過來翻開,一則招生啟事映在眼前:
“本校即日起將在上海和廣州兩地招收第三期學員,科目分設步兵科和騎兵科,要求考生年齡在18~24歲,身體健康,至少具有高中文憑,信仰三民主義……”
署名是“陸軍軍官學校”。
范教授解釋道:這是南方一所新型軍校,剛好要在上海招生,與軍閥所辦舊式軍校完全不同,它是專門用來培養革命軍,挽救國家危亡的。”
聽完汪曉籟心里五味雜陳,明顯感到一股熱流在胸腔涌動,當即激動地表示:“老師,這可真是個好消息呀!”
“以你的成績肯定能順利通過考試,但軍校生活艱苦,做革命軍人升不了官發不了財,須把腦袋拴在褲腰帶上,抱定遠大志向,為終結亂世而戰!為創造中華民國真正獨立自由的國家而奮斗!我希望你想清楚自己究竟想要什么樣的人生,再做決定。”
……
回去的路上,范教授的話在汪曉籟耳邊不斷回蕩:
“它是專門用來培養革命軍,挽救國家危亡的。”
“今日中國之積弱,非革命無以自強!”
“這些年北洋奸賊亂國,惹得民怨沸騰,那幫軍閥不就仗著手里握有槍桿子和軍隊嗎?”
一路走一路思忖,棄文從武的念頭越來越強,他想起《敦煌曲子詞》中的名句:“四塞忽聞狼煙起,問儒士,誰人敢去定風波?”
聯想起近來的遭遇,驚覺在這樣的亂世中沒有背景的書生百無一用,眼前似乎有盞明燈正指引他新的前行方向……投筆從戎有什么不好?
他開始幻想自己穿上戎裝上陣殺敵、建功立業的威武模樣,嘴角不自覺地浮出淺笑,打定主意后,嘆道:“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
天色漸暗,彎鉤似的月牙兒冒了出來。不覺間已走到東華巷,這兒是閘北一處舊式里弄,房屋間互不毗鄰,都是獨門獨院磚木結構的平房。
汪曉籟站在一扇烏木門前“蓬蓬篷”猛拍了幾下,來開門的是個矮小、瘦骨臉的婦人,手里提著盞油燈,穿著褐色夾棉袍子。
“怎么回來得這樣晚?飯菜都涼了我去熱熱……”婦人輕蹙著眉頭。
這是他母親,一個被舊封建禮教束縛著的賢良婦人,只曉得為他弄點吃的喝的,做點鞋子衣衫,卻不夠懂他。
汪曉籟徑直朝客堂間走去,一眼瞥見鬢發花白穿著灰棉袍的父親坐在吊燈下算賬,他父親戴著茶晶眼鏡,“啪嗒啪嗒”一只枯木般的手正撥弄著算盤珠子。
汪曉籟正要掀簾子進里屋,父親忽然叫住他,他只好走過去。
“我昨晚同你講的事情,你怎么說?”汪父目光和煦,語氣中卻帶有一股不可抗拒的威嚴,汪曉籟明白這是最后的通牒。
“爹,我……我想考軍校。”他垂下頭囁嚅著嘴唇。
“你說什么?”
汪曉籟抬起頭,高聲重復了一遍。
“嘭”一聲,他被嚇得一激靈,汪父猛拍桌子起身吼道:“荒唐!反了你了!”
“好男不當兵好鐵不打釘,我汪家一世清名,你不要臉面我還要呢,老子辛辛苦苦供你讀書,不是為了讓你當兵匪!”
“爹,不是您想的那樣,這是革命黨人所辦的新型軍校,目的是以軍救國。”
“我不聽你胡扯,什么兵匪什么革命軍你想都莫想!”
聽到吵嚷聲,在灶披間熱飯的汪太太慌忙趕來,沖丈夫叫道:“噯呀這是怎么了,才一會兒功夫怎么就吵起來了……他爹,有話好好說嘛……”
“說什么說?還不是你慣的?慈母多敗兒!”汪父正有氣沒處撒。
“爹,您罵我就罵我,莫要牽連我娘。”
“臭小子,翅膀硬了,敢干掉腦袋的事了?我們把你撫養成人容易嘛?你要是真心疼你娘,就趁早死了這條心!”
聽到這里汪太太心驚不已,忙把食指豎在嘴邊沖丈夫做了個噤聲的動作:“你小聲點呀!”
汪父又道:“我問你,皮貨鋪你明天去還是不去?”
“不去!”
“你個逆子再說一遍!”汪父氣得渾身哆嗦,抓起手邊的一把雞毛撣子劈了過去。
汪曉籟忙躲閃,雖東躲西閃身上還是挨了幾下。
亂打了一通,老人累的氣喘吁吁,停下來痛心疾首地數落:“老子出錢供你讀書容易嘛?你給我念了個什么名堂?差事差事找不到,整日窩在家,讓你接手皮貨鋪的生意你又推三阻四,如今竟要去當兵匪?你是存心想要氣死我呀!”
“我打死你這個忤逆不孝的東西!”他越說越激動,使盡全身力氣劈過去……
汪曉籟忙躲閃,雞毛撣子打在椅楞上,斷成了兩截。
“混賬!你給我滾,滾出去!”汪父指著門吼道。
汪曉籟摔門而去,只留下捶胸頓足喘著粗氣的父親和癱坐在地上撲簌簌落淚的母親。
外面下起了暴雨,天氣驟冷,他身上還是件薄衣,涼颼颼的雨水灌進他衣衫……
當晚,他只好找一家小旅館住下。
盡管報考軍校的想法遭到父親的激烈反對,但汪曉籟卻未曾動搖,招生啟事上的信息并不很詳細,怎樣才能順利參加考試呢?汪曉籟很快找到范教授,向他說明了來意——報考軍校。
范教授當即給他寫了一封介紹信,告訴他拿著這封信即可到法租界還龍路44號去報名,考試在幾日后進行,考場設在上海大學,按軍校的要求要先在上海進行初試,然后再到廣州正式參加考試。
幾日后的早上,汪曉籟和數十名青年到達上海大學,這些考生中不乏留德留日的高材生,也有國內大學學生以及中學畢業生。
又過了幾日,范教授告訴他他已順利通過初試,并交給他一封推薦信和南下的路費,一切都在悄然進行中……
臨行前,汪曉籟約見幾位同窗好友依依惜別,大家聽說他要南下追尋夢想,都替他感到高興和自豪,紛紛送上了最誠摯的祝福……這其中,也有他心目中的“白月光”——傅清曲。
不久后,他借著夜色悄然離家,給年邁的父母留下了這樣一封信:“孩兒不孝,志在從軍,已隨客輪南下,待山河重整必歸家侍奉雙親,請父親母親勿怪,勿掛念,兒在外會照顧好自己。”
署名:曉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