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識自己?蕭青梧打眼掃去,月光下,一張英氣十足的少年臉怔怔的,刀鋒似的眉頭擰成一團,他的眼睛很好看,黑白分明,水靈靈的。
被他這樣直愣愣眼神瞧著,瞧得她有些慌:“讓開。”
蕭青梧大著膽子推開橫刀,翻身上馬,趁他愣神之際,打馬沖向城門。
驚風疾馳而過,嚇得小販差點打翻剛出爐的炊餅,他沖著那道背影狠狠罵了幾句,這才覺得解氣了些,挑著擔子吆喝起來。
蕭青梧自然沒聽見,她一心趕路,只想快些逃出去。等她趕到時,灰蒙蒙的天色下,城門緊緊合著。
她嘆了口氣,看來要等等了。余光瞥見不遠處熱氣騰騰的李娘子蒸餅店,空氣中夾雜香味勾得她默默咽了一下口水。
為了料理爹娘后事,蕭青梧一天精神都緊繃著,根本沒顧上吃東西。她摸了摸干癟的肚子,當即把驚風綁在店門口的栓馬石上,快步走了進去。
坐下后,蕭青梧要了三個菘菜蒸餅和一碗奶酪。
李娘子應了聲,沾著白色面粉的胖手揭開蒸蓋,熱氣沖天,她麻利地拿了三個蒸餅裝在棕色陶盤里,伙計打了奶酪一并放在食案上。
雪白的蒸餅冒著熱氣,依稀間能聞見牛奶的清香,蕭青梧一個勁往嘴塞,一點都不顧忌形象,只想快些吃完。
不一會兒,陶盤就空了,蕭青梧仰頭喝了最后一口奶酪,正想付錢時,她才發現包袱不見了。
為了方便騎馬,她將荷包和牌位全部放在包袱里,現在全沒了。錢財是小,爹娘牌位可怎么辦?
蕭青梧慌了神,她用右手拇指掐著左手虎口,疼痛讓自己慢慢冷靜下來。她深吸一口氣,仔細回想之前發生的事情。出門前,自己把包袱捆在肩膀上,在巷口停頓了片刻,遇上了那個多管閑事的男人,然后墜馬……
沒錯,包袱應該就是在那時掉的,想到這,蕭青梧坐不住,起身就要走,腰圓膀粗的李娘子攔在了前面:“姑娘,付錢。”
蕭青梧面上一紅,她急著回去找包袱,倒是忘記這茬:“店家,我包袱丟了,等找回來,一定來付飯錢。”
“呸。”李娘子啐了一口,“老娘天不亮就起來干活,掙得是個辛苦錢。你這姑娘看起來白白凈凈的,想不到竟然會吃霸王餐。今兒若是不給錢,我就送你去官府。”
幾個小伙計將她團團圍住。
去了官府,那就全完了。蕭青梧邊罵那個倒霉男人,邊在身上尋值錢的物件。出門前,為了不引人注目,她取了所有首飾,這會兒去哪里找?
等了半天,一個銅板都沒看見,李娘子惱了,擼起袖子就要沖過來,一道男人的聲音傳了進來:“多少錢?”
順著這道熟悉的聲音望去,蕭青梧一眼就看見那倒霉少年,錦帶束發,一襲青衫襯得整愈發飄逸俊朗,全身上下只有腰間那把橫刀:“我包袱呢?”
無視,少年付了飯錢,另外讓李娘子用油紙包了兩個酸餡蒸餅,然后才領著憤怒的蕭青梧去了街道偏僻的巷子。
他邊啃蒸餅,邊說道:“昨夜那場大火是你放的?”
蕭青梧不答。
囫圇吞下一個蒸餅,少年握著剩下的蒸餅,恭恭敬敬行了一禮:“在下大理寺評事林琰,來揚州是為了調查一樁案子,剛剛冒犯了。”
少年灑脫的性子,故作老成的模樣,奇妙得雜糅在一處,莫名讓人覺得親切,像極了自己第一次跟著娘親去談生意。
但是蕭青梧不敢放松警惕,家中遭巨變,她步步為營才守住了大半蕭家家財,正是得益于自己夠謹慎,不隨意相信他人。
“我雖然是個姑娘,可也知道大理寺評事只是負責審議案件,并不會親自來查案。看大人的模樣剛剛及冠,能夠做到這個位置上,果真是天縱奇才啊!”頓了頓,蕭青梧偷偷打量林琰,誰知那家伙正齜牙啃著剩下的蒸餅,她嗤笑一聲,“小女不知大人有何打算,也不想知道,只想取回雙親牌位。”
啃完蒸餅,林琰十分滿意地看著蕭青梧,蕭明夫妻遇難,揚州城里大半人都盯著蕭家這塊大肥肉,誰能想到眼前這個小丫頭竟然虎口奪食,護住了蕭家大半財產。
“蕭小姐,牌位你不用擔心”清脆的聲音里帶著一絲狡黠。
林琰湊近了些,近得蕭青梧可以聞見他身上淡淡的檀香味,她忙推開他,后退幾步,后背抵在冰涼的青石墻壁上:“條件?”
和聰明人打交道就是好,林琰也不廢話:“二年九月初的,一個叫做周銘的鹽商和揚州刺史之子胡保起了沖突,他兒子周順殺了胡保。我幾次偷偷潛入錢禮府邸想要偷這份卷宗,都失敗了,所以我想要你拖延時間。”
“為什么是我?”蕭青梧聽爹爹提過此案,說那周順是個可憐人,但是揚州刺史胡嘉,性子暴烈、下手狠辣,若是招惹上他,后果更是不堪設想。
林琰絳唇勾出一道漂亮的弧線:“因為你夠毒,能把錢禮和蕭瑞兩頭餓狼玩得團團轉,我十分看好你。”
蕭青梧黑了臉:“謬贊了。”
林琰沒繼續惹她,說出了自己的計劃:“我已經從錢禮主簿那里打聽到,錢禮將這份的卷宗放在府邸書房內,防止胡嘉日后讓自己背鍋。你去錢府想辦法引起騷亂,我趁機尋找卷宗。”
若是真答應此事,那就得罪了胡刺史和錢禮,也就是徹底斷了回揚州城的后路。
蕭青梧掉頭就走,林琰急了:“你牌位不要了?”
蕭青梧淺笑:“雖然我討厭你,不過你是個好人。”
看著她篤定的笑容,林琰有些恍惚,聽得最多的是紈绔、莽撞,還有逆子,頭一回聽“好人”,怪新鮮的。
他轉身走到巷子深處,從棗紅馬鞍上解開包袱,丟給蕭青梧。爽快的令蕭青梧有些愕然:“你不怕我跑了?”
“蕭瑞在城外布置了殺手了。”見蕭青梧不相信自己說得,林琰也懶得解釋,“你若是不信,現在就可以出城。”
蕭青梧愣住了,仔細想想,蕭瑞昨日走到太痛快,只是留了幾個仆役守著,保不準他真留了后手。
林琰雙手環抱在胸前,半依著墻:“你不會錯過給錢禮背后捅刀子的好事,說吧,你想要我做什么?”
被他猜中了,蕭青梧也不再端著:“我想在長安開一家小酒館,公文方面就需要林大人費心了。”
長安近來醉酒鬧事案件增多,朝廷特地下了批文,需要暫時控制酒館的數量,想不到她竟然知道這些。林琰微微錯愕后,還是應下了。
“林大人,小女子拿命去搏,你是不是要拿出什么誠意來?”蕭青梧不得不小心,她死就死了,可是青和還需要自己照顧。
眼前這個姑娘容貌頂多算得上清秀,杏眼瓊鼻,嘴角邊還掛著蒸餅的湯汁,土黃色胡袍臟兮兮的。她壞笑時,不經意露出的兩顆小虎牙,卻怪可愛的。
“伸手。”
不明白他想要做什么,蕭青梧還是照做,手中赫然多出了半塊魚袋,造型古樸,金燦燦的,雖然只是小小一塊,她差點就直接跪下去了。
要知道本朝五品以上官員才有資格佩戴銀魚袋,至于這金魚袋那就要三品以上了,都是貴人中的貴人啊!
不對,魚袋如同官印一般貴重,官員一般不會離身。按照本朝律例,遺失魚袋,降官職,甚者革職。蕭青梧狠狠瞪了眼林琰:“你只是個九品官,怎么會有這個?該不會是偷得吧?”
說話間,林琰已經收回了半塊金魚袋:“你只要知道我上頭有人就好了。”
一擊要害,有貴人相助,蕭青梧自然安心了些,即使把整個揚州城鬧翻了天,她也死不了。
錢府,前廳一片狼藉,上等五色織錦地毯上沾染了茶漬,案桌角邊的碎片是邢窯今年剛出的白瓷梅花瓶,有市無價。
冷靜下來的錢禮心疼不已,他這次也是被氣狠了,想自己坐鎮大唐最富裕之地數十載,最后在蕭青梧這條小陰溝里翻了船,怎么能不氣?
“大人,蕭小姐……”方捕頭扶著柱子喘著粗氣,“她在敲鑼打鼓,您快去看看吧!”
飛走的鴨子又飛回來了,錢禮欣喜不已,快步走向府門外,看見是真的蕭青梧,頓時咧嘴笑了,正要開口,“哐哐哐”鑼鼓刺耳的聲音嚇他一跳。
“諸位,錢大人是個好官啊!他為了不讓我家財產落入歹人之手,早早就收了去保管,實在是英明啊!”她雙眼紅腫,說得情真意切,“我家那黑心的二叔,昨夜派人圍了蕭家老宅,逼我交出家財。我不愿,他竟然放火燒宅子,若不是錢大人出手相救,我恐怕就要葬身火海了。”
昨夜,蕭家燒紅了半邊天,大半個揚州城都被驚動了。大伙還在好奇蕭青梧姐弟的下落,想不到他們竟然遭遇這等險事。
百姓們紛紛出聲支援蕭青梧,同時也要求嚴懲蕭瑞。
笑容凝固在臉上,錢禮心里那叫一個恨,他有種預感,這只鴨子終究是要飛走的。
“大家先不要急,本官一定會查明真相。”錢禮安撫好百姓們后,朝蕭青梧輕聲道,“蕭小姐,里面請。”
蕭青梧偷偷瞥了角落,一道人影縱身而躍,她旋即點點頭,跟著錢禮進了院子。
譴退仆役,錢禮沉了臉:“蕭小姐,你這是何意?”
放好鑼鼓,蕭青梧跪坐在柔軟的五色織錦地毯上,神情凝重:“錢大人,蕭瑞狼子野心,請您替小女子做主。”
錢禮看不懂了:“這里沒其他人,直說。”
不愧是在官場經營多年的錢禮,蕭青梧也不再打啞謎了,瞇著眼笑道:“我弟弟已經帶著蕭家另一半財產離開揚州城了。”
她瞥了眼案桌邊的白瓷片,笑容愈發深了:“錢大人,我二叔那有幾個不錯的白瓷瓶呢!”
看著她露出的兩顆獠牙,錢禮有些發怵,蕭青梧斷了后退,然后又遞上了刀子,讓他去捅蕭瑞,果真好算計。
他斂了心思,反問道:“我可是大唐堂堂六品官員,你難道不怕?”
怕,蕭青梧怕的要死。但是她個眥睚必報的人,再加上金魚袋,即使怕,她也要做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