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JX省JDZ，一棟徽式門(mén)樓的正廳電話(huà)響起。

　　“喂?！?p>　　“喂，新月，你讓我恢復(fù)(fù)的老照片弄好了，告訴你一聲?！?p>　　“謝了，就知道你肯定能修復(fù)(fù)?！?p>　　“少拍我的馬屁了，不過(guò)(guò)那張照片的時(shí)(shí)間太久了，要想還原到最初的狀態(tài)(tài)是不可能的，多少會(huì)(huì)有些失真。不過(guò)(guò)說(shuō)(shuō)真的，你上次和我說(shuō)(shuō)你太爺爺總是念叨著他老伴兒當(dāng)(dāng)年有多漂亮，我還不相信，看了照片才覺(jué)(jué)得，你沒(méi)(méi)能遺傳下來(lái)(lái)這么好的基因，還真是浪費(fèi)(fèi)?！?p>　　“你就不能嘴上積點(diǎn)(diǎn)兒德，唉……我本來(lái)(lái)還打算為了感謝我最好的姐妹這么辛苦幫我的份兒上，請(qǐng)(qǐng)你吃頓好的，沒(méi)(méi)想到你這么不留情面，還是算了?！毙略露似鹗稚系目Х?，倚著沙發(fā)(fā)。

　　“別別別……我是開(kāi)(kāi)玩笑的，我跟你說(shuō)(shuō)，我可是為了這張照片，夜以繼日、加班加點(diǎn)(diǎn)的。我都把照相館里其他的客人的業(yè)(yè)務(wù)(wù)排在后面了，你什么時(shí)(shí)候過(guò)(guò)來(lái)(lái)？”

　　“你不說(shuō)(shuō)我都忘了，后天，我還要買(mǎi)票?！?p>　　“瞧瞧你這腦子吧，對(duì)(duì)了，你寫(xiě)的小說(shuō)(shuō)我看完了，只是沒(méi)(méi)想到，會(huì)(huì)是你太爺爺那個(gè)(gè)時(shí)(shí)候的，是他老人家講給你的嗎？”

　　“太爺爺只和我說(shuō)(shuō)了一部分，剩下的都是我續(xù)(xù)寫(xiě)的……”

　　“媽媽……”新月身后傳來(lái)(lái)軟糯的叫聲，站在原地的小女孩兒看起來(lái)(lái)大抵五六歲。

　　“先不和你說(shuō)(shuō)了，楠楠在叫我呢，等我到的時(shí)(shí)候聯(lián)(lián)系你。”新月掛了電話(huà)，半蹲在地上，抱起孩子坐上沙發(fā)(fā)，“怎么了？是不是被媽媽打電話(huà)吵醒了？”

　　楠楠摟著她的脖子，睡眼惺忪的打著哈切，撥浪鼓似的直搖頭，

　　“媽媽?zhuān)阍诮o誰(shuí)(shuí)打電話(huà)呢？”

　　“你白阿姨，上次你過(guò)(guò)生日，還給你拍了很多漂亮的照片，都掛在房間里，還記得嗎？”

　　“記得?！遍嘀劬λ奶幁h(huán)(huán)視，像是在找什么，“爸爸呢？”

　　“嗯……爸爸出門(mén)的時(shí)(shí)候，說(shuō)(shuō)要暫時(shí)(shí)保密，不過(guò)(guò)楠楠這么乖，媽媽就偷偷告訴你?！?p>　　新月故作神秘的模樣，楠楠附耳過(guò)(guò)去，她小聲的說(shuō)(shuō)著，

　　“爸爸出去給你買(mǎi)禮物了。”

　　“真的嗎？”

　　小孩子一聽(tīng)(tīng)見(jiàn)(jiàn)有禮物，自然歡呼雀躍，聲音拖得細(xì)(xì)尖。

　　“當(dāng)(dāng)然了，不過(guò)(guò)等會(huì)(huì)兒你要假裝不知道，不然你爸又該和我嘮叨了?！?p>　　“嗯。那我先去看書(shū)了，媽媽我們晚上吃什么？”

　　“……胖魚(yú)頭怎么樣？”

　　“好~”楠楠跳下沙發(fā)(fā)，直奔書(shū)房的方向，新月看著她幼小的身影，不甚滿(mǎn)足。

　　她起身回到平日的工作臺(tái)(tái)，擺著書(shū)寫(xiě)的筆跡和稿件，還有她寫(xiě)的書(shū)。

　　新月拿起那本剛才白冰說(shuō)(shuō)的書(shū)，因?yàn)榭偸鍬?tīng)起太爺爺說(shuō)(shuō)著那時(shí)(shí)的事情，她覺(jué)(jué)得是個(gè)(gè)不錯(cuò)(cuò)的故事，應(yīng)(yīng)該留個(gè)(gè)紀(jì)(jì)念。寫(xiě)著寫(xiě)著，也就沒(méi)(méi)停下。

　　余光瞥見(jiàn)(jiàn)熟悉的身影，偏過(guò)(guò)頭。

　　“新月。”

　　“你回來(lái)(lái)了?！?p>　　他放下手上的東西，到廚房倒了杯水，走到桌子旁，

　　“是你寫(xiě)的新書(shū)。”

　　“嗯。對(duì)(duì)了，我們后天不是要去太爺爺那兒?jiǎn)?，我還沒(méi)(méi)買(mǎi)票呢。”

　　“放心吧，我早就買(mǎi)好了。楠楠在午睡嗎？”

　　“睡醒了，剛才還問(wèn)(wèn)你去哪兒了?！?p>　　“正好，給她的禮物，你沒(méi)(méi)告訴她吧。”

　　新月心虛的轉(zhuǎn)(zhuǎn)了轉(zhuǎn)(zhuǎn)眼，扶著眼鏡框，

　　“沒(méi)(méi)有?！?p>　　“那就好……”他好像恍然間發(fā)(fā)現(xiàn)(xiàn)什么，在買(mǎi)回來(lái)(lái)的東西里面翻來(lái)(lái)翻去。

　　“你找什么呢？”

　　“我給女兒買(mǎi)的禮物，我剛才還拿在手上的，怎么不見(jiàn)(jiàn)了？”

　　“你該不會(huì)(huì)又在找錢(qián)的時(shí)(shí)候，落在收銀臺(tái)(tái)了吧?！?p>　　他聽(tīng)(tīng)新月一說(shuō)(shuō)，如夢(mèng)(mèng)初醒似的，奪門(mén)而出，腳上的拖鞋都沒(méi)(méi)來(lái)(lái)及換。

　　“哎……顧驍！”

　　顧驍聽(tīng)(tīng)見(jiàn)(jiàn)喊聲緊忙回頭，

　　“怎么了？”

　　新月哭笑不得，工作的時(shí)(shí)候心細(xì)(xì)如發(fā)(fā)，怎么一到了過(guò)(guò)日子的節(jié)(jié)骨眼兒上，總是要多些提醒。

　　“鞋，鞋沒(méi)(méi)換。”

　　顧驍?shù)皖^一看，在旁訕笑，長(zhǎng)(zhǎng)舒氣，放緩了腳步，又往回走。

　　過(guò)(guò)了兩天，三口人坐著火車(chē)踏上到德化的旅途，新月想拿著出版商給她第一本的成書(shū)送給太爺爺。

　　她想起太爺爺最初提及當(dāng)(dāng)年舊事的神情，眼睛里都和著寬慰的滿(mǎn)足。

　　……

　　1937年，連穆清五年忌辰的時(shí)(shí)候，他帶著兩個(gè)(gè)孩子回到德化。

　　當(dāng)(dāng)年在上海訣別，穆清手指搭在扳機(jī)(jī)上的瞬間，日本人的炮火襲擊了秦翰所在的學(xué)(xué)校。

　　等到炮火息寧，被轟炸的地方哪還能找得到尸身，瑾瑜也未能見(jiàn)(jiàn)到她最后一面。東霖護(hù)(hù)住他，生生將他拽走，無(wú)(wú)奈只得在德化的山上，為她立了衣冠冢。

　　每年如此，若不是有這兩個(gè)(gè)孩子，瑾瑜往后的日子恐怕更加難捱，甚至想過(guò)(guò)為何自己幸存下來(lái)(lái)。

　　那時(shí)(shí)他一個(gè)(gè)人照顧兒女，難免分身乏術(shù)(shù)，欣溶便時(shí)(shí)常照看他們。

　　她不在的初年，他經(jīng)(jīng)常在夜深人靜，兩個(gè)(gè)孩子又睡下，想起兩人在欒秀閣那次的相遇。

　　其實(shí)(shí)當(dāng)(dāng)時(shí)(shí)，瑾瑜見(jiàn)(jiàn)到她第一眼時(shí)(shí)，心緒如同倏然激蕩的涌潮，又從她本應(yīng)(yīng)愉悅的眉目中，看到了難以言表的憂(yōu)傷。

　　那之后，就在姚家看到她，瑾瑜先前也覺(jué)(jué)得，不是巧合。與連穆清每次的言談，都是心口不一，在以為她只是連家的眼線(xiàn)之前，還是不由自主的想要靠近。

　　就在這樣被種種“巧合”的安排下，成了夫妻。其實(shí)(shí)當(dāng)(dāng)時(shí)(shí)的他，當(dāng)(dāng)真因?yàn)檫@門(mén)親事而喜悅。

　　只是為了對(duì)(duì)付各種絲絲繞繞又盤(pán)根錯(cuò)(cuò)節(jié)(jié)的關(guān)(guān)系，他不得已有所隱瞞，直到兩人終于因?yàn)楫?dāng)年竹林一見(jiàn)(jiàn)得以敞開(kāi)(kāi)心扉。

　　穆清在失了第一個(gè)(gè)孩子的時(shí)(shí)候，在他當(dāng)(dāng)時(shí)(shí)看來(lái)(lái)無(wú)(wú)所謂的態(tài)(tài)度，和言語(yǔ)(yǔ)的鋪墊，讓他沖昏了頭腦。但盡管是這樣，他也只能獨(dú)(dú)坐在酒坊中傷神，心里卻始終恨不起來(lái)(lái)?？v有再大的恨意，只要一到她面前，只要她開(kāi)(kāi)口挽留，盡數(shù)(shù)煙消云散。

　　府上被圍困，瑾瑜得知家中境遇，本想單槍匹馬的迎擊，是薛飛留下的字條。說(shuō)(shuō)穆清之前察覺(jué)(jué)有線(xiàn)人，所以和他說(shuō)(shuō)過(guò)(guò)希望能在危機(jī)(jī)時(shí)(shí)出一臂之力。

　　也正是如此，他冷靜下來(lái)(lái)，放下身段去求魏顯榮，這才有機(jī)(jī)會(huì)(huì)救出東霖和整個(gè)(gè)姚家。

　　緊接著就是每日都難得平靜，穆清回德化時(shí)(shí)，他坐立難安，本是想要吩咐他人暗中保護(hù)(hù)。

　　最后還是找了由頭，暗中到德化，好在他來(lái)(lái)得及時(shí)(shí)，也得知了穆清言不由衷的真相。

　　瑾瑜更是內(nèi)(nèi)疚，決定再也不會(huì)(huì)將所有都拋諸腦后，義無(wú)(wú)反顧的相信她，陪穆清走完所有的艱難與開(kāi)(kāi)朗。

　　可是姚家的危機(jī)(jī)接踵而至，容不得人半分喘息，他又為了這些要做出取舍，甚至背負(fù)(fù)罵名。

　　親人離世，權(quán)(quán)謀相殺，終于能放下往日種種，和連穆清安然度日。

　　對(duì)(duì)瑾瑜來(lái)(lái)說(shuō)(shuō)，那近一年的時(shí)(shí)間，當(dāng)(dāng)真是他有生以來(lái)(lái)，最自得意滿(mǎn)的時(shí)(shí)光。對(duì)(duì)他來(lái)(lái)說(shuō)(shuō)，平淡無(wú)(wú)奇又刻骨銘心，只可惜他未能看到孩子第一眼，這也成了他有生以來(lái)(lái)的遺憾。

　　更重要的是，他沒(méi)(méi)能守在穆清身邊，沒(méi)(méi)能及時(shí)(shí)相護(hù)(hù)，沒(méi)(méi)能以命相搏。

　　一念之差反倒成了天人永隔，第二年，第三年……日復(fù)(fù)一日，似乎連回憶都變得模糊淡然，但他心口的疼痛，卻是愈發(fā)(fā)深刻。

　　已經(jīng)(jīng)五年了，瑾瑜也時(shí)(shí)?；孟胫?，她會(huì)(huì)不會(huì)(huì)還沒(méi)(méi)有死，會(huì)(huì)不會(huì)(huì)還在等他……可是想歸想，每次都是被自己殘忍的自嘲打斷這些荒謬的念頭。

　　他帶著兩個(gè)(gè)孩子，一如往常，踏上歸途。坐在火車(chē)的窗邊，欣溶不停逗著兩個(gè)(gè)孩子，瑾瑜甚至開(kāi)(kāi)始動(dòng)(dòng)搖，是不是自己真的應(yīng)(yīng)該放棄，是不是真的要接受欣溶的好意。

　　火車(chē)即將發(fā)(fā)動(dòng)(dòng)，瑾瑜堪堪轉(zhuǎn)(zhuǎn)頭，瞥見(jiàn)(jiàn)對(duì)(duì)面即行的火車(chē)，人來(lái)(lái)人往，也瞧不出什么花樣。

　　他索性轉(zhuǎn)(zhuǎn)過(guò)(guò)來(lái)(lái)，倏然間，瑾瑜似乎感覺(jué)(jué)到方才的余光，傳來(lái)(lái)熟悉的身影。他忙轉(zhuǎn)(zhuǎn)過(guò)(guò)頭，那輛車(chē)上正拿著車(chē)票尋坐的女子，偶然間側(cè)(cè)過(guò)(guò)臉，他近乎要泯滅的希冀恍然沖上心頭。

　　瑾瑜輕喚著她的名字，直奔車(chē)門(mén)，可是兩邊的列車(chē)已經(jīng)(jīng)發(fā)(fā)動(dòng)(dòng)，他站在車(chē)廂連接處朝著對(duì)(duì)面的火車(chē)喊穆清。

　　鯉城火車(chē)站里聲音嘈雜，兩邊的距離又遠(yuǎn)(yuǎn)，很快就將他的聲音淹沒(méi)(méi)。

　　瑾瑜雖說(shuō)(shuō)不能全然確定那就是連穆清，可是就算真的是自己看錯(cuò)(cuò)了，也不想放棄這來(lái)(lái)之不易的希望。列車(chē)員攔住他，兩列火車(chē)的走向相反，瑾瑜無(wú)(wú)奈只得看著那車(chē)遠(yuǎn)(yuǎn)去。

　　云宥和云曦悄然跟上來(lái)(lái)，欣溶方才站在一旁，聽(tīng)(tīng)見(jiàn)(jiàn)他不斷喊著穆清，就知道發(fā)(fā)生什么。

　　瑾瑜抱著殘念，打聽(tīng)(tīng)到那列火車(chē)的路線(xiàn)，打算尋找她的蹤跡。緊接著日本人徹底打進(jìn)(jìn)來(lái)(lái)，他和東霖將家里的婦孺孩子都送出國(guó)(guó)，帶上承德加入了新四軍。阿夏和承德結(jié)(jié)了婚，成了隨行的軍醫(yī)(yī)。

　　1945年，總算是將日本人擊敗，得以解放勞苦大眾。他仍然沒(méi)(méi)有放棄，直到在新中國(guó)(guó)成立時(shí)(shí)，1949年，普天同慶，共襄盛舉。他本想登長(zhǎng)(zhǎng)城舒意，顛沛了十七年，年近半百，還是沒(méi)(méi)有尋到他想見(jiàn)(jiàn)的人。

　　就是這樣沒(méi)(méi)有想見(jiàn)(jiàn)，那個(gè)(gè)人就出現(xiàn)(xiàn)在他的面前，驀然回首，連穆清帶著陌生又親近的目光，停駐在他身上。

　　十七年的等候，值得嗎？答案當(dāng)(dāng)然是……

　　……

　　總算到了德化，新月和顧驍帶著孩子打算買(mǎi)些東西帶給老人。新月接到白冰的電話(huà)，說(shuō)(shuō)是會(huì)(huì)路過(guò)(guò)她太爺爺家附近，但是擔(dān)(dān)心兩個(gè)(gè)老人會(huì)(huì)不記得自己，問(wèn)(wèn)她能不能先過(guò)(guò)去。

　　新月告訴顧驍，便帶了些東西，先到太爺爺?shù)惱喝ァ?p>　　正巧在巷口碰見(jiàn)(jiàn)白冰的車(chē)，她將包好的照片放在了里面，兩人寒暄了兩句，白冰就離開(kāi)(kāi)了。

　　她看著手上的紙袋，慢悠悠的走在經(jīng)(jīng)過(guò)(guò)時(shí)(shí)光侵噬的街，又換上了全新的外衣。

　　不知為何，新月像是拆高考的成績(jī)(jī)單一樣的緊張，從里面小心翼翼的拿出照片，正好走到紅磚厝門(mén)口。

　　大門(mén)敞著，能看到里面陳舊的匾額，上書(shū)“清河堂”，源于海晏河清。

　　院里的搖椅上躺著鬢發(fā)(fā)花白的老人，悠然自在，院里的鳶尾開(kāi)(kāi)的正好，枝頭的喜鵲也在歡呼雀躍。

　　新月看著手上那張幾十年前的結(jié)(jié)婚照，還有他們最近拍的婚紗照，會(huì)(huì)心一笑，想著：“太奶奶年輕的時(shí)(shí)候，真的很漂亮?！?p>　　瑾瑜在找回連穆清的以后，才發(fā)(fā)現(xiàn)(xiàn)她并不記得自己，又重新追回她。

　　后來(lái)(lái)才知道，當(dāng)(dāng)年她在浦東遭受炮火以后，在地下的防空洞醒來(lái)(lái)，因?yàn)槭艿腳諑曈絆?，尤~?。之汉峀(fēng)雨飄搖，混亂的時(shí)(shí)候去了XZ，在那里生活了許久。

　　新月走到太奶奶左面，俯身輕喚，

　　“太奶奶……”

　　那老人瞇著眼抬頭，和藹的笑容展開(kāi)(kāi)，新月捏著那張相片，瑾瑜拿著當(dāng)(dāng)年的八音盒，抬著拄杖挪動(dòng)(dòng)。

　　新月急忙走過(guò)(guò)去，扶著他坐在太奶奶身邊。

　　從不惑到耄耋，終究白首不相離，所有的希冀和失落，等待和仿徨，都是值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