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句話如同驚雷,炸響在姜玦混亂的腦海!他猛地抬頭,難以置信地看向君無雙。
蒼梧君王的承諾!這分量何其之重!
尤其是在他此刻內外交困、太子之位岌岌可危的關頭!這承諾,代表的是蒼梧未來對他奪位的支持!這遠比報復一個宋傾蕪重要千倍萬倍!
君無雙迎著他震驚的目光,繼續沉聲道:“但前提是,你需要有命,有足夠的籌碼,活到那一天,并且……做出正確的選擇。燕昭能給你的,本王可以加倍給你。燕昭給不了你的安穩儲位和未來國祚,本王可以許諾給你。今日之事,就此作罷。帶著你的人,離開蒼梧境內。否則……”他手中長劍寒芒一閃,未盡之意,殺機凜然。
姜玦胸膛劇烈起伏,眼神劇烈掙扎。一邊是斷臂之仇的刻骨恨意和對宋傾蕪的深深恐懼,一邊是君無雙拋出的、足以奠定他未來王位的巨大誘惑和嚴厲警告。他死死攥著拳頭,指甲幾乎嵌入掌心。
最終,對權力的渴望壓倒了復仇的怒火和殘留的恐懼。
他深深地、怨毒地看了一眼被君無雙護在身后的宋傾蕪,又看向君無雙,聲音嘶啞,帶著不甘,卻最終屈服于現實:“君無雙,記住你今日之言!若敢食言……”
“本王一言九鼎。”君無雙收回長劍,姿態睥睨。
姜玦咬碎了牙,狠狠一揮手:“我們走!”他不再看任何人,帶著滿身戾氣和劫后余生的心悸,以及那沉重無比的承諾與威脅,在死士的簇擁下,如同斗敗的野獸,迅速消失在望月坡的黑暗之中。
火把遠去,荒坡重歸死寂,只余下冷月清輝,以及空氣中尚未散盡的殺意與血腥氣。
君無雙緩緩轉過身,看向宋傾蕪。她的臉色在月光下顯得有些蒼白,剛才那短暫的時空凝固顯然并非毫無代價。她微微垂眸,似乎在平復氣息。
“你……”君無雙開口,聲音帶著一絲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緊繃。他想問剛才那是什么力量,想問她是否無恙。
宋傾蕪卻已抬起頭,臉上恢復了慣常的平靜,仿佛剛才那驚心動魄的一幕從未發生。她甚至彎腰,從容地撿起地上那把護衛掉落的長刀,隨手掂量了一下,語氣平淡無波:“無妨。一點小手段,嚇唬人罷了。此地不宜久留,走吧。”
她將刀隨意丟開,率先邁步,走向坡下等候的馬匹。月光將她的身影拉得清冷而孤絕。
君無雙看著她的背影,深邃的眼眸中翻涌著極其復雜的情緒:驚疑、探究、震撼,以及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深究的……后怕。他沉默地跟上,與她并肩而行。夜風吹拂,帶來她身上極淡的、混合著藥草和冷冽氣息的味道。
兩人誰也沒有再說話?;爻痰穆飞?,只有馬蹄踏在官道上的清脆聲響,在寂靜的夜里回蕩。
方才的生死對峙與震撼一幕,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漣漪在兩人之間無聲地擴散開來,為這本就復雜難明的盟友關系,增添了一層更加神秘莫測的底色。
蒼梧的冬夜,似乎更涼了幾分。
數日過去,別院內靜得只聞風吹樹葉的沙沙聲。君無雙的身影仿佛融入了蒼梧王都的政務洪流,再未踏足這方清幽小院。
覃璃依舊每日前來,奉湯藥,理衣袍,事無巨細,妥帖周到。她的關懷如同溫潤的溪水,無聲浸潤,帶著恰到好處的距離感。這日午后,陽光透過雕花窗欞,在室內投下斑駁的光影。覃璃為宋傾蕪換完藥,并未立刻離去,而是安靜地收拾著藥箱,仿佛不經意地開口:
“姑娘這兩日氣色好多了,公子若知曉,想必也能安心些?!彼Z氣輕柔,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關切。
宋傾蕪正執筆在一卷輿圖上勾勒著什么,聞言筆尖未停,只淡淡“嗯”了一聲。
覃璃抬眸,目光落在宋傾蕪沉靜的側臉上,聲音放得更低了些,帶著一絲幾不可察的嘆息:“只是公子他……近日怕是難以安寢。南姜那位太子殿下,托人輾轉送來些……關于當年姬榆姑娘失蹤前的零星線索。公子得了信,當夜便親自帶人出城核查去了?!?p> 室內空氣似乎凝滯了一瞬。宋傾蕪執筆的手極細微地一頓,墨點在輿圖上暈開一個幾乎看不見的小點。她面上依舊無波無瀾,仿佛只是聽到了一個無關緊要的消息。
覃璃收拾藥箱的動作也放慢了,她垂著眼睫,聲音輕得像是在自言自語,卻又清晰地傳入宋傾蕪耳中:“這些年,但凡有一絲風吹草動,公子總是如此。無論真假,無論多遠,必定要親力親為,親眼去看,親手去查……有時奔波數日,帶回的不過是些捕風捉影的謠傳,他也只是默默收起,從不與人言說失望?!?p> 她頓了頓,將藥箱蓋輕輕合上,發出一聲輕微的“咔噠”聲,隨即抬起眼,目光溫和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探詢,望向宋傾蕪,仿佛只是在尋求一個無關緊要的共鳴:“姑娘您說……若是那位姬榆姑娘泉下有知,或是……尚在人間某處,知曉公子如此執著,年年歲歲,踏遍河山只為尋她一縷蹤跡,心中……該是何等滋味?”
宋傾蕪緩緩放下筆。她并未立刻回答,只是將目光投向窗外搖曳的葉子。陽光在她清澈的眸底跳躍,卻映不出半分漣漪。覃璃的話像一顆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心底激起了無聲的震蕩,那震蕩的余波牽扯著靈魂深處某個塵封的角落,帶來隱秘而尖銳的痛楚。然而,她的面容如同覆上了一層完美的冰釉,平靜得沒有一絲裂痕。
半晌,她才收回目光,看向覃璃,唇角甚至勾起一抹極淡、近乎飄渺的弧度,聲音平穩無波:“執著,是求不得之苦。逝者已矣,生者若困于執念,不過是徒增枷鎖。至于那位姬榆姑娘作何感想……斯人已遠,無從揣測?!彼Z氣疏離,將一切可能的情緒都推向了遙遠的彼岸。
覃璃凝視著她,那雙溫婉的眸子深處似乎有什么東西沉淀了下去,最終化為一聲幾不可聞的輕嘆。她不再多言,恭敬地行了一禮:“姑娘說的是。是我失言了。您好好休息?!北銕е幭洌察o地退了出去。
又過了幾日,君無雙回來了。
他是在一個暮色沉沉的傍晚踏入別院的。身上帶著仆仆風塵,玄色錦袍的下擺沾染著不易察覺的泥點。他眉宇間那份慣常的冷峻依舊,卻難以掩蓋眼底深處一層淡淡的倦意,以及一絲幾乎被完美壓制、卻依舊被宋傾蕪捕捉到的失望。那失望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只在她心底漾開一圈微瀾,便迅速歸于沉寂。他沒有提及南姜,沒有提及線索,更沒有提及故人。只是如同往常一樣,詢問了她的傷勢恢復情況,語氣平淡,聽不出情緒。
宋傾蕪的回答同樣簡潔:“已無大礙?!?p> 他點點頭,目光在她恢復如初、活動自如的肩臂上短暫停留一瞬,便移開了視線??諝饫飶浡环N心照不宣的沉默,關于他的奔波,關于她的靜養,關于那些未曾言明卻彼此心知肚明的追尋與失落。
恰逢蒼梧一年一度的“暖冬節”。這一夜,王都取消宵禁,長街燈火如晝,河畔游人如織,年輕的男女們放河燈祈愿,點點螢火與璀璨燈火交相輝映,熱鬧非凡。
覃璃特意備下了兩盞精致的河燈,溫婉地勸道:“公子與宋姑娘勞心多日,不若趁此佳節,去城中散散心?煙火與河燈,亦是蒼梧一景。”
君無雙本欲推拒,目光卻觸及一旁靜立的宋傾蕪。她換了身素雅的月白長裙,站在廊下,望著遠處王都上空隱約騰起的煙火光亮,側臉在昏暗中顯得格外沉靜。他沉默片刻,終是應了:“也好?!?p> 兩人并未融入洶涌的人潮,只沿著相對清靜的護城河岸緩步而行。水面上漂浮著無數祈愿的河燈,燭火搖曳,如同散落的星辰,倒映在墨色的河水中,隨波蕩漾。遠處人聲喧鬧,近處卻只有潺潺水聲和偶爾幾聲孩童的笑鬧。
君無雙走在宋傾蕪身側半步之前,墨色的身影在朦朧的光線中顯得有些孤峭。他許久未曾開口,直到行至一處僻靜的垂柳下,望著河中一盞孤零零飄過的、蓮花形狀的河燈,那燈芯的火苗在夜風中明明滅滅。
他忽然開口,聲音低沉清冽,如同玉石相擊,在這靜謐的夜色中顯得格外清晰,卻又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
“當年,也是在這樣一個有燈火的夜晚附近?!彼哪抗獠⑽淳劢乖诤訜羯?,仿佛穿透了時空,落在一個遙遠的點上,“她當時為了尋找一株靈草,來解決北齊異軍的威脅,竟敢孤身闖入戒備森嚴的昭武亭。燈火闌珊處,她將我錯認成了看守藥圃的侍衛……”
他的語氣平淡無波,聽不出任何情緒起伏,像是在敘述一件與己無關的往事,然而那字句間流淌出的畫面,卻帶著令人心悸的鮮活感。
“那時的她,莽撞,大膽,眼神亮得驚人,像林間初生的小鹿,帶著一股不管不顧的生機。”他頓了頓,夜風吹起他幾縷鬢發,拂過線條冷硬的下頜,“后來……相處日深,才知她并非只有莽撞。她聰慧,堅韌,心中自有一片天地……不知不覺,便在那里扎了根?!?p> 他的聲音依舊清冷,如同在陳述一個客觀事實,可那“扎根”二字,卻像帶著千鈞之力,重重地砸在宋傾蕪的心湖之上。她攏在袖中的指尖,無聲地蜷縮了一下。
“可惜……”君無雙的視線終于從虛無中收回,落在腳下流淌的河水中,倒映著點點燈火,也映不出他眼底的深沉,“終究是我未能護她周全。若我當時……”他沒有說下去,那未盡的話語里,是濃得化不開的悔恨與自責,被強行壓抑在平靜的語調之下,反而更顯沉重。那瞬間流露出的疲憊與寂寥,比任何激烈的情緒都更令人觸動。
宋傾蕪靜靜地聽著。夜風拂過她的面頰,帶來一絲涼意。她看著身旁這個強大、深沉、此刻卻流露出罕見脆弱的男人,看著他眉宇間那抹刻入骨髓的倦怠與追悔,心口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攥住,酸澀與震動交織翻涌。然而,她的面上依舊是一片清冷的平靜,如同覆雪的高山湖泊,不起波瀾。
她沉默了片刻,待那因他話語而起的驚濤駭浪在心底稍稍平復,才緩緩開口,聲音如同這夜色中的流水,清泠而帶著一種疏離的安撫:
“往事已矣,君公子。沉溺于過去,只會讓前行的腳步愈發沉重。人不能,也不該,在原地停留太久?!彼⑽仁?,目光投向遠方王都輝煌的燈火,語氣平靜卻帶著一種洞悉世事的通透,“世事如棋,局局新。與其困守執念,不如著眼當下,謀定未來。”
她頓了頓,聲音放得更緩,仿佛在斟酌每一個字的分量,最終,目光重新落回君無雙身上,那雙清澈的眼眸在夜色中顯得格外深邃,帶著一種近乎預言般的篤定:
“待到君臨天下,四海升平,乾坤朗朗之日……”她的聲音很輕,卻清晰地穿透了夜風,“或許,故人蹤跡,自有重現之時?!?p> 她沒有說“姬榆”,只用了“故人蹤跡”。這既是一種寬慰,又像是一句隱晦的承諾,將渺茫的希望寄托于那宏大的、尚未實現的未來圖景之上。言下之意,只有當他真正站在權力之巔,安定天下,才有可能擁有尋回故人的力量與契機。此刻的沉湎,毫無意義。
君無雙身形似乎凝滯了一瞬。他緩緩轉過頭,深邃的目光如同寒潭,在朦朧的夜色中鎖定了宋傾蕪平靜無波的臉龐。河燈的光影在她清絕的側臉上明明滅滅,那雙清澈的眸子映著點點燈火,卻深不見底,仿佛蘊藏著無盡星河,也藏著他無法窺探的秘密。
夜風吹過,帶來遠處人群模糊的歡笑,近處只有流水嗚咽。河燈載著無數祈愿,順流而下,匯入未知的遠方。君無雙最終什么也沒說,只是極輕、極淡地,幾不可聞地應了一聲:
“嗯。”
那一聲輕應,消散在蒼梧暖冬節的夜風里,像是對她話語的回應,又像是對自己內心某個角落無聲的叩問。他重新邁開腳步,墨色的身影再次融入夜色,宋傾蕪無聲地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