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珩那輕佻的提議落下，如同投入深潭的一顆石子，并未在君無(wú)雙臉上激起任何可見的漣漪。他甚至連眉峰都未曾動(dòng)(dòng)一下，只是那雙深潭般的眼眸，瞬間凝成了亙古不化的寒冰。周遭喧囂的賭坊仿佛被無(wú)形的屏障隔開，陷入一片奇異的寂靜。他并未看向身后的宋傾蕪，身形卻已極其自然地、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掌控力，將她完全納入自己身影的遮蔽之下。這動(dòng)(dòng)作流暢而強(qiáng)(qiáng)勢(shì)，像君王在疆域圖上圈定不容侵犯的領(lǐng)(lǐng)地，帶著一種無(wú)需言明的絕對(duì)主權(quán)(quán)——他的人，自然不容他人置喙。
“蘇公子，”君無(wú)雙的聲音平穩(wěn)(wěn)依舊，聽不出半分波瀾，卻帶著一種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威壓，每一個(gè)(gè)字都清晰地穿透凝滯的空氣，“金銀俗物，疆土城池，乃至身家性命，皆可作賭注，視為身外之物，得失不過(guò)尋常。”他略一停頓，目光如古井無(wú)波，平靜地迎上蘇珩帶著探究與興味的眼神，那份平靜之下，是磐石般的、不容動(dòng)(dòng)搖的意志，“唯獨(dú)(dú)內(nèi)(nèi)子，不可舍?！?p> “不可舍”三字，他說(shuō)得極輕，卻重逾千鈞。沒(méi)有情緒起伏，沒(méi)有多余修飾，只是陳述一個(gè)(gè)如同日月更替般不容置疑的規(guī)(guī)則。仿佛在談?wù)摰牟皇且粋€(gè)(gè)活生生的人，而是一件關(guān)(guān)乎國(guó)本、絕不容失的至寶。他甚至沒(méi)有去看身后的宋傾蕪，仿佛她的歸屬，本就是他理所當(dāng)(dāng)然的權(quán)(quán)柄范圍。
宋傾蕪在他身后，清冷的眸光如常，無(wú)波無(wú)瀾。她只是眼睫極其細(xì)(xì)微地向下斂了一下，快得如同光影的錯(cuò)(cuò)覺(jué)，隨即恢復(fù)(fù)平靜，仿佛那驚世駭俗的賭注不過(guò)是拂過(guò)冰面的微風(fēng)(fēng)。君無(wú)雙那毫不猶豫、將她全然置于掌控與保護(hù)(hù)之下的姿態(tài)(tài)，以及那句平淡卻蘊(yùn)(yùn)含絕對(duì)意志的“不可舍”，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沉寂的心湖深處，極其微弱地漾開一絲幾乎無(wú)法察覺(jué)的漣漪。旋即，那漣漪便沉入萬(wàn)載冰層之下，再無(wú)痕跡。她只當(dāng)(dāng)這是君王維護(hù)(hù)自身尊嚴(yán)(yán)與“所有物”的本能。
蘇珩臉上的玩世不恭凝固了一瞬，隨即，那雙桃花眼中慵懶的笑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純粹的、如同發(fā)(fā)現(xiàn)(xiàn)稀世珍寶般的興味。他不再拋擲骰子，溫潤(rùn)的羊脂玉骰子在掌心輕輕摩挲。他敏銳地捕捉到了君無(wú)雙那份“理所當(dāng)(dāng)然”背后的、近乎冷酷的強(qiáng)(qiáng)勢(shì)與不容置疑的保護(hù)(hù)姿態(tài)(tài)。有趣。這位公子，比他預(yù)(yù)想的更有意思。
“呵…”一聲低笑從蘇珩喉間溢出，打破了凝滯，帶著棋逢對(duì)手的愉悅，“有意思。當(dāng)(dāng)真有意思。”他向前一步，姿態(tài)(tài)依舊隨意，眼神卻認(rèn)(rèn)真了許多，“我蘇珩在這云歸城，見慣了為利忘義，為色忘形。敢在我面前說(shuō)‘不可舍’，且說(shuō)得如此…天經(jīng)(jīng)地義的，這位公子，你是第一個(gè)(gè)。”他目光掠過(guò)君無(wú)雙肩頭，落在宋傾蕪身上，帶著幾分促狹的探究，“尊夫人好福氣。”
君無(wú)雙并未接蘇珩關(guān)(guān)于“福氣”的話茬，仿佛那是不值一提的瑣事。他只是極其自然地、在蘇珩目光再次掃向宋傾蕪時(shí)(shí)，微微側(cè)(cè)轉(zhuǎn)(zhuǎn)了一下身體的角度，用自己寬闊的肩背徹底隔絕了那道視線，同時(shí)(shí)語(yǔ)氣平淡地開口，將話題引向別處：“此地喧囂，蘇公子方才所提云隱軒，不知有何妙處？”這側(cè)(cè)身和轉(zhuǎn)(zhuǎn)移話題的動(dòng)(dòng)作一氣呵成，如同君王在朝堂上自然地駁回一個(gè)(gè)無(wú)益的議題，轉(zhuǎn)(zhuǎn)向更重要的國(guó)事，全然不露痕跡。
蘇珩朗聲一笑，之前的試探煙消云散?！昂?！爽快！方才戲言，蘇某失禮了。”他瀟灑拱手，目光在兩人之間流轉(zhuǎn)(zhuǎn)，興味更濃，“云隱軒清雅，最宜賞月觀燈。二位請(qǐng)隨我來(lái)，權(quán)(quán)當(dāng)(dāng)蘇某賠罪，也……”他眼中精光一閃，笑容真誠(chéng)，“交個(gè)(gè)朋友。”
君無(wú)雙這才側(cè)(cè)首，目光落向宋傾蕪。他的眼神依舊沉穩(wěn)(wěn)如淵，帶著慣常的征詢意味，只是在視線觸及她沉靜面容的剎那，那停留的時(shí)(shí)間，似乎比詢問(wèn)一個(gè)(gè)普通女子的意見，多了那么一絲難以察覺(jué)的、近乎審視的專注。
宋傾蕪迎上他的目光，清冷的眸子映著燈火，平靜無(wú)波，只極輕微地點(diǎn)(diǎn)了下頭：“客隨主便?！甭曇羟遒琅f。
“有勞蘇公子。”君無(wú)雙轉(zhuǎn)(zhuǎn)向蘇珩，語(yǔ)氣平和。
“請(qǐng)！”蘇珩側(cè)(cè)身引路。他心中暗笑，這位君王的“戲”，演得未免太真了些。那些不經(jīng)(jīng)意的遮蔽、轉(zhuǎn)(zhuǎn)移話題、以及那看似平常實(shí)(shí)則多了一分專注的“審視”，都在無(wú)聲訴說(shuō)著遠(yuǎn)(yuǎn)超“戲”的在意。而那位宋姑娘，冰封的表象下，是否真如她所表現(xiàn)(xiàn)的那般無(wú)動(dòng)(dòng)于衷？蘇珩手中的玉骰無(wú)聲轉(zhuǎn)(zhuǎn)動(dòng)(dòng)。
三人步出賭坊，步入云歸城璀璨的夜色。燈火輝煌，人聲鼎沸。君無(wú)雙與宋傾蕪并肩而行，中間隔著不遠(yuǎn)(yuǎn)不近、合乎禮儀的距離。夜風(fēng)(fēng)拂過(guò)，帶著暖融的市井氣息。君無(wú)雙的袍袖被風(fēng)(fēng)帶起，眼看就要拂過(guò)宋傾蕪垂落的衣袖。就在衣料將觸未觸的瞬間，他極其自然地、不著痕跡地將手臂向后收攏了寸許，寬大的袖擺穩(wěn)(wěn)穩(wěn)(wěn)垂落，與她的衣袖之間，始終隔著那一道無(wú)形的界限。這微小的調(diào)(diào)整，如同呼吸般自然，是他刻在骨子里的禮儀教養(yǎng)(yǎng)，亦是他掌控一切、不容絲毫逾矩的本能。
宋傾蕪的目光平靜地掠過(guò)街邊流光溢彩的燈河，落在前方蘇珩的背影上。她步履平穩(wěn)(wěn)，氣息清冷。只是在經(jīng)(jīng)過(guò)一處人潮涌動(dòng)(dòng)的雜耍攤前，幾個(gè)(gè)孩童追逐著猛地從斜里沖出。君無(wú)雙的腳步幾乎是同時(shí)(shí)極其自然地頓了一下，身體微微前傾，恰好擋在了孩童沖撞的路線與宋傾蕪之間。他的視線甚至沒(méi)有離開前方引路的蘇珩，步伐隨即恢復(fù)(fù)如常，仿佛剛才那瞬間的停頓只是為了更清楚地聽清蘇珩的介紹。宋傾蕪的腳步?jīng)]有絲毫遲滯，連眼睫都未曾顫動(dòng)(dòng)一下，仿佛什么都沒(méi)發(fā)(fā)生。唯有夜風(fēng)(fēng)穿過(guò)他們之間那道被君無(wú)雙方才用身體瞬間加固過(guò)的無(wú)形屏障時(shí)(shí)，帶起她一縷垂落的發(fā)(fā)絲，輕輕飄動(dòng)(dòng)了一下，又歸于靜止。
蘇珩在前方，唇角勾起一抹洞悉的笑意。身后那兩位，一個(gè)(gè)在絕對(duì)的掌控與禮儀之下，做著無(wú)聲的保護(hù)(hù)，渾然不覺(jué)情動(dòng)(dòng)；一個(gè)(gè)在萬(wàn)載冰封的表象里，任由那縷被風(fēng)(fēng)拂動(dòng)(dòng)的發(fā)(fā)絲泄露了瞬間被護(hù)(hù)持的軌跡，卻心湖不起微瀾。這無(wú)聲的角力，比任何直白的情感都更耐人尋味。他指間的玉骰，在燈火下流轉(zhuǎn)(zhuǎn)著溫潤(rùn)的光澤。
云歸城的夜，在流光溢彩中鋪展。君無(wú)雙沉穩(wěn)(wěn)的步履踏在青石板上，宋傾蕪清冷的側(cè)(cè)影在燈火中明滅?？諝庵?，似乎還殘留著蒼梧書房里炭火的暖意與梅的清冽，與他此刻呼吸間縈繞的、她身上那若有似無(wú)的清寒氣息悄然交織。那份揮之不去的熟悉感，如同夜色中的暗香，再次無(wú)聲浮動(dòng)(dòng)。君無(wú)雙的目光沉靜地掠過(guò)前方璀璨的燈市，深邃的眼眸里看不出絲毫異樣，唯有在視線不經(jīng)(jīng)意掃過(guò)身邊那抹清冷的側(cè)(cè)影時(shí)(shí)，那停留的瞬間，比審視輿圖上最關(guān)(guān)鍵的關(guān)(guān)隘，多了一分連他自己都未曾深究的、難以言喻的專注與沉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