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小巧左右看了兩眼,端著碗“咕咚”喝了一大口,揀了一筷子莧菜塞進嘴里,含糊道:“娘,恁吃完飯給被單兒縫上吧?!?p> “嗯,知道。吃恁的吧!”
李秀花飯后帶著燈縫被,小路主動要去刷碗,被韓小巧一把推開,從桶里舀了瓢水倒進大鐵盆里,蹲下說:“不用恁上手,恁就在邊兒上好好坐著陪著俺。”
小路撓了撓頭,不好意思地坐下,用手托著腮幫子看韓小巧刷碗。他覺得這樣挺好的,在他找回記憶之前,有人這樣跟他作伴,事事都護著他,自己至少不算太可憐。
韓小巧見他盯著自己干活,格外地賣力。覺得自己像個大人一樣,能干得很。
院里沒安電燈,也不方便洗刷,所以鋪好炕收拾整齊了,兩個娃就擠在被窩里鬧騰。李秀花聽著影得慌,訓道:“要睡趕緊睡,咋咋呼呼地弄啥咧!”然后就把東屋的燈拉滅了。心里想著由他倆再歡喜一氣兒,等明年大了就讓他倆分開睡,像啥樣子!
韓小巧“哼”了一聲,對著墻翻了個白眼。然后給小路掖掖被子,哄道:“快睡吧,明兒醒了俺領恁上山后的塘子里摸魚?!?p> 小路笑著點了點頭,安心地合上眼。
韓小巧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曬了一天的被子有股說不上來的味道,讓她聞著心里十分舒爽。呆呆地發(fā)了會兒楞,她突然坐起來,看了一眼小路,然后輕手輕腳地下炕。打開從醫(yī)院拿回來的袋子,把那盒擦臉油翻了出來,回到炕上悄悄地壓在枕頭底下。這是她最喜歡的寶貝,得好好收著。
小路在趙洼村的日子就這么安頓了下來。雖說村里人發(fā)現(xiàn)后總是對他指指點點,但明面上的麻煩都被韓小巧或用唇舌或用拳腳地解決了。至于私底下,他也管不住別人的嘴。
每天上山挖菜,趟溝子摸魚,跟著韓小巧她娘種地,日子過得雖說辛苦,但有人陪著,倒也不覺得難熬。李秀花也覺得自從小路上家來以后,自己這賴子閨女勤快多了,心里對小路也沒那么抵觸了。
只是韓大光一個月總要回來幾天,招貓攆狗地不正經(jīng),小路害怕他,但也躲不過。每次他喝醉了,韓小巧都機靈地打掩護,總歸他是沒挨過幾巴掌。晚上捂在被窩里,韓小巧經(jīng)常惡狠狠地罵著自己的老子爹,給小路出氣。
鎮(zhèn)上的蔣警官偶爾也來過幾次,面對他倆不像之前在醫(yī)院時那么刻意了,而且每回都捎點好吃的來。有一次正趕上韓大光回來,不陰不陽地敲打過他幾句。不過她偷偷地告訴小路自己的實習期馬上就結(jié)束了,要回省城,以后不能來看他了。囑咐他照顧好自己。
平淡的日子流水一樣過得飛快,轉(zhuǎn)眼就要立秋了。
李秀花從外面一瘸一拐地回來了,剛才種子站前的大喇叭喊話,通知人口普查開始了,9月初鎮(zhèn)上的派出所就要到趙洼村來,村書記讓各家都找找戶口本,誰家娃沒上戶口趁這會兒解決一下,去大隊開個出生證明。沒辦身份證的也可以抽空去鎮(zhèn)上派出所辦了,省得費兩遍功夫。
李秀花當年是村里的赤腳醫(yī)生給接生的,韓大光也不管,所以韓小巧一直沒上戶口。現(xiàn)在平白多了個娃,她更不知道咋辦,只能讓她去自己大哥家問問。
韓小巧拉著小路的手就去了,她大舅李廣源從開春暈過去那會兒,就落下了毛病,動不動就頭暈發(fā)冷,每天晌午都得回家睡一覺養(yǎng)養(yǎng)神,所以現(xiàn)在去家里找他正好。
趙淑英挨揍以后總是有點害怕這熊驢,所以看見韓小巧上門,也沒敢直接開罵,坐在縫紉機前看著李廣源。
后者正在炕上吹著風扇看電視,見倆娃進來了無奈道:“又干啥?”
韓小巧咧嘴笑道:“大舅,俺娘讓來問問上戶口的事兒咧!”說著又斜眼看電視。從上回在醫(yī)院看了電視劇到現(xiàn)在,她再沒撈著過。這會兒盯著大彩電上一躍好幾米高的人眼都直了。這就是胡胖兒他們說的那個白眉大俠吧!
李廣源撇了他們兩眼,對韓小巧呢,他是因著韓大光和李秀花所以不待見她,這么多年了,也就這樣了。不過這個小路。。。李廣源觀察了一會兒,心想看著也就七八歲左右,長得倒是白白凈凈的,而且行事大方,不急不躁的,肯定是好人家的娃。如今這是玉葫蘆掉進爛泥坑,時運不濟啊。
“恁回去告訴李秀花,戶口的事兒好辦,讓她直接去大隊開恁的出生證明,至于他。。?!閉f著指了指小路,“俺跟大隊打聲招呼,派出所也知道情況,到時候一遭兒辦了就行?!?p> 韓小巧一聽,忙點頭道:“知道咧!還是大舅有本事?!閉f完又盯著電視看了起來,這會兒正演到兩男兩女打斗的場面,煞是激烈,韓小巧的魂兒都被吸進電視里去了。
小路趕緊拉拉她的衣袖,催促她回去。韓小巧這才依依不舍地收回眼神,跟她大舅打了聲招呼回家了。
“她爹,恁啥意思?。空τ止萇纖業氖聝哼??”
“她家咋咧?她家也是有兒子的咧!”李廣源不耐煩地回到。
趙淑英不說話了,手底下剛跑好的鞋墊子被狠狠地攥成了一團。
那頭,李秀花聽了回話放下心來。按著李廣源說的去大隊開了證明蓋了章,在婦女主任和派出所上門之前,總算把戶口的事兒辦得了。
剛進9月,韓小巧和小路正在院里歸攏柴禾,聽見有人拍門,拉開一看是村里的婦女主任和王秋陽。韓小巧趕緊把他們迎進東屋,李秀花正在炕上給小路改汗衫兒,看見他們進來忙把針插好局促地半跪起身子。
王秋陽上前道:“你坐著就行?!比緩笞寢D女主任跟她說明來意。
“俺們是來落實一下娃上學的問題。咱村的學齡兒童大部分都已經(jīng)報上名了,就等著開學。剩下恁們這幾戶,是個啥意思呢?”
李秀花支支吾吾道:“上學?俺家這樣兒咋供得起?再說她個女娃娃上學有啥用?”
王秋陽道:“男女平等,可別再說這樣話了。而且現(xiàn)在國家實行的是義務教育,學齡兒童是必須要入學的。”
李秀花為難地說:“那等她爹回來再說吧,俺自己也做不了主?!?p> 婦女主任一聽就急了,“等他回來?等他回來干啥?韓大光那人有啥正經(jīng)營生呢。恁今天得給俺個準話兒!”
派出所的干部還在這,今天本來是核對人口,特意交代了來韓大光家走一趟,她不能讓李秀花這個時候下自己的臉。所以沖她義正辭嚴地教育道。
韓小巧拉著王秋陽的胳膊問:“叔,小路也能去上學么?”她怕人家嫌小路啞巴,要是學校不要他,自己肯定也不去。
“村辦小學沒那么多要求,只要報名就行?!蓖跚鏹柵吶乃念^回答道。
“娘,俺想去,俺想去咧!恁就同意吧!”韓小巧耍賴般地抓著她娘的褲腿。
其實能不能上學她才不著急呢,但是她得讓小路去啊!小路的手長得那么好看,一看就是讀書寫字的料,哪能天天跟自己挖菜拾柴禾呢!她才不想讓小路變成胡胖兒和腚蛋子那樣兒的!她一直記著頭一次看見小路的時候,穿的那么洋氣,比掛歷上的人還好看,可現(xiàn)在跟著她只能穿她娘改的舊衣服,頭發(fā)也是她娘拿剪子絞的,后腦勺還豁了一塊兒!
李秀花心煩地去打她的手,婦女主任趁她不吭聲的時候,直接說到:“俺一會兒回去就找俺家老劉給這倆報上名兒哈!別一天拖后腿!”
李秀花還想再說點兒什么,婦女主任頭一扭,拉著王秋陽就走了。邊走邊說:“他家一貫是這樣,俺村的老大難,凈叫恁看笑話咧!”
王秋陽搖了搖頭,叮囑到:“這家孩子怪可憐的,大姐你多費心?!?p> 婦女主任姓趙,她嘴里說的老劉就是村里小學的校長。聽王秋陽這么說惶恐道:“這話叫恁說的,應該咧應該咧!這家男娃說是在城里撿著的,看樣兒恁也知道,的確是可憐人。是該上學咧,要不跟著韓大光那樣兒的人,再學壞了。”
直到一個星期后村里馬上要開學了,韓大光也沒回來。李秀花不得已只好動手給兩個娃縫書包。
韓小巧從沒見小路這么高興過,他那兩個大眼睛在黑咕隆咚的夜里直發(fā)光,時不時咧嘴沖韓小巧傻笑。韓小巧拾了一天的花生,累得渾身疼??蛇€是打起精神對小路說:“恁好好學,等有文化了就能到城里上班,恁看醫(yī)院那個大夫,坐在辦公室里風吹不著雨淋不著,多享福!還有派出所那個秋陽叔,都是開著汽車上班,多威風!”
小路聽著認真地點了點頭,他雖然記不起以前的事兒,但他知道自己肯定是上過學的,至少是上過幼兒園的。
他高興地睡不著,原以為在趙洼村,他會一直跟著韓小巧這么稀里糊涂地活下去,一直到他找回記憶的那天。沒想到自己還能有上學的機會。所以直到半夜還興奮地瞪著大眼憧憬以后的日子。
韓小巧在另一邊已經(jīng)沉沉地睡過去了,夢里小路一會兒穿著白大褂坐在急診室里給人看病,一會兒又穿著威風凜凜的警服正在敬禮。她美得笑出聲來。
小路納悶地起身,借著昏暗的月光看她,發(fā)現(xiàn)她是在做夢,不由得也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