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路回來見韓小巧撅著嘴還以為自己給她咬疼了，或是她覺得自己嫌棄她，生氣了，便趕緊坐到床邊去拽拽她的胳膊哄著。后者翻了個白眼兒，“哼”了一聲道：“行咧，趕緊睡吧，想疼死俺是不？”

　　小路這才想起來她傷口疼得厲害。撓撓頭拉上簾子，在床沿上坐著，用手在韓小巧的胳膊上打著拍子哄她睡覺。他依稀記得小時候有人也是這樣哄他的，只是想不起那張臉。可那種安心踏實的感覺他卻忘不掉。

　　韓小巧見他似老僧入定般守在邊上，知道他非得看著自己睡著才能放心，便也不說話了，乖乖地閉上眼，尋思著也輪到你伺候俺了，俺也算不虧啊。她不合時宜地想，這種感覺就像一把屎一把尿養大的娃知道孝順爹媽了似的，她還挺有成就感的。胡思亂想了一會兒她便迷糊過去了。腿上火辣辣的，輕輕動一下便錐心的痛，她睡得不安穩，每隔一會兒就“哼哼”幾聲。小路在一旁皺著眉不敢歇下，不停地用手給她理順身上，希望這樣她能舒服點兒。

　　半夜病房里又住進來一個出車禍的，剛剛手術完，嗚嗚泱泱一堆人抬著他上床，丁零當啷地吵得韓小巧嘴里咕咕噥噥的睡不好。小路怕她醒了再不好入睡，便站起來彎著腰給她捂耳朵。韓小巧半夢半醒地看了他一眼，咧嘴笑笑又睡過去了。

　　過了好一會兒，約摸都有半個鐘頭了，小路覺得自己是胳膊也酸腰也酸的，好容易那邊收拾停妥了，慢慢安靜下來，就剩一個年輕的婦人陪床。他才“噓”了口氣重新坐下，揉了揉酸痛的肩膀。雖然他今天也累得夠嗆，但是一點兒不敢放松，吊瓶一會兒打完了還得換呢。而且他怕小巧兒睡沉了再壓到輸液管，便搓了搓臉，強打起精神在心里背書。

　　他這兒剛背到“遍插茱萸少一人”，就聽那邊“嗚嗚咽咽”地抽泣起來，兩聲過后又好像怕被人聽見，便捂著嘴，悶悶地哭。

　　小路聽了一會兒也靜不下心了，只覺得壓抑，抬頭發現正好吊瓶快完了，就悄悄地起身去護士站。路過鄰床那女人兀地收住了聲，轉過身對著墻那邊去了。

　　小路推門走了出去，才發現過道那頭還站了兩個人，因為深夜沒有人管，便神色凝重地抽著煙，有一搭沒一搭地在說話。他只聽清兩句“恐怕不太好”，“才剛結婚”，便有種世事半點不由人的恓惶之感。心想，這世上的可憐人原來這般多，自己和小巧兒也不過就是其中的兩個罷了。

　　回病房的時候他跟在護士的身后，護士一進門就打開大燈，他才看清鄰床的男人渾身都是傷，上衣和褲子都被剪開了，有的地方纏著繃帶，被子上沾滿了黑褐色的血跡，一動不動地張著嘴平躺著。旁邊的女人趴在床沿上，雙肩微微顫抖。只一眼小路就嚇得撇過頭不敢再看。

　　他眼見護士麻利地給小巧兒換了吊瓶調好滴速，又教給他怎么放尿袋，最后去鄰床看了看監護儀交代幾句便關燈出門了，心里佩服得不得了。這護士看起來也就比自己大個七八歲吧，面對那樣恐怖的場景，表現出來的只有司空見慣的淡定，真是厲害。他轉頭看了看睡在對面的李秀花，嗯，對了，這還有個更厲害的，不過不是淡定，而是事不關己的麻木罷了。今天發生的一切都影響不到她香甜的睡眠，只怕除了韓大光她什么也不怕，什么也不關心吧。

　　第二天老黃還是沒來。病房里有個重傷的，搞得大家都不敢大聲說話。鄰床的監護儀每隔一會兒就“滴滴滴”地叫喚，那女人便騰地一下從凳子上彈起來跑出去叫大夫，然后呼呼啦啦來一群人，檢查半天又走了。反反復復四五次，實在是壓抑。快到中午了，陸陸續續來了好多人探病，女人忙著應付，小路才覺得病房里有了點生氣。

　　韓小巧皺著眉，從昨天半夜她就疼得渾身沒勁兒，又覺得心口燒得慌，連炸起來的頭發絲兒都透著煩躁。早飯也吃不進去，只喝了兩口米油。按理說她這骨頭的手術是不影響進食的，可她現在疼得厲害，吃什么都沒滋味兒，這可是有生以來頭一回。本來以為昨天手術完就已經疼得不行了，現在想想，那會兒好歹還有胃口，今兒才算是剛開始遭罪。

　　小路看著她難受，心疼得不得了，從包里找出《故事匯》遞給她，韓小巧瞥了一眼便氣不打一處來，心想俺都疼成這樣了還看什么書啊！直接抓起來就給扔地上了。小路無奈地撿起書拍了拍又塞回包里，再抬頭看去，她已經閉上眼不理人了。小路也沒辦法，只能趴在邊上睡了。昨晚熬到快天亮吊瓶才打完，他攏共睡了不到仨鐘頭就查房了，這會兒困得要命。

　　李秀花坐在床尾眼瞅自己的閨女鬧別扭，忍不住直嘆氣。也不知道老黃是啥意思，好歹過來看看商量商量賠多少，要是不給錢那小巧兒不白受罪咧。咋說也是他給軋成這樣的，難不成掏個醫藥費就算完了么？再說早上大夫來查房的時候說咧，還得住一個禮拜，這也得好些錢咧，老黃不來可咋整？

　　許是昨晚睡得不錯，李秀花今兒破天荒的清醒了一回，居然也算計起來了。自己這閨女眼瞅著越長越俊，說不準以后能找個像樣的婆家，這要是腿壞咧，跟自己當年似的，別說彩禮，能不能嫁出去都另說，下半輩子可咋辦咧？這回這個錢老黃是一定要出的，小巧兒這腿且得養一氣兒，不給錢家里咋活咧？她倆加一塊才能頂一個勞力，這下就剩她自己還得伺候這小祖宗。所以這錢必須要出來！

　　想到這，李秀花一瘸一拐地上前搖醒了小路，壓低了聲音問他:“頭年經常來家看恁的那個警察咧？能聯系上不？俺聽著他是不是在派出所當領導？”

　　小路迷迷糊糊地看著李秀花的嘴一張一合，眼睛和耳朵好似分家了似的，半天才反應過來她說的啥。不由得坐直了身子，打量著眼前這位一貫畏手畏腳沒有主見的“長輩”，輕笑了一下，難得也有她做想主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