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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了,不好,王爺,言姑娘,沈松從牢里逃走了。”
衙役前來稟告的時候,言瑟瑟和云起均不可思議,他們關下的重刑犯怎么會逃走呢?
“牢頭曾受過沈松的恩,見他在牢里難受,想著放出來一晚去看個大夫,誰知道……”
衙役的目光閃閃躲躲,一看就很心虛。
言瑟瑟和云起恨鐵不成鋼,無語地怒道:
“趕緊去找。”
此時,沈氏祠堂一片混亂。
朱紅的梁柱發出“噼里啪啦”的脆響,沈松的身影在煙火中顯得格外佝僂。老人將最后一把火藥灑在族譜上,火折子的火星在他布滿皺紋的指間跳動,映出供桌下那排引線,它們像毒蛇般蜿蜒,一端連著祠堂的梁柱,一端纏著七個漆黑的盒子。
“我去贖罪了!”
他的聲音嘶啞如破鑼,寬大的袖口沾著的火油順著褶皺往下直滴。
“沈家的榮耀,讓我帶著罪惡一起燒干凈吧!”
說著,就將火星子丟到地上,地上的火油一見明火,瞬間就燃起丈高的火焰。
言瑟瑟和云起趕到的時候,就看到沈松的瘋狂。那瘋狂里還帶著濃濃的絕望,這種玉石俱焚的姿態,更像是他對自己一生罪孽的終極逃避。
云起的軟劍瞬間出鞘,劍刃快速地斬斷第一根引線,帶著的火星子濺在他的手背上,瞬間燙出一個燎泡。
“快,往外撤!”
“大家都往外撤!”
他對著混亂的沈氏族人嘶吼,同時用劍鞘將幾個嚇呆的孩童掃到廊下。
“往外跑,跑遠點!”
他的目光掃過沈松,見他正死死地按住最后一根主引線,那上面纏著好幾根分線,分別通往沈氏先祖的牌位。
沈玉容這時沖了進去,她正視圖去搶奪沈松手里的引線。兩人撕扯間,沈玉容空蕩蕩的袖口被火星燎到,瞬間燃起小小的火苗。
“家主,這是玉微的配方。”
她突然大喊,推開沈松,將懷里的圖紙高高舉起。
“你看一看,玉微的煙花,不用骨粉,也能開得絢爛。”
圖紙在火光中舒展開來,上面的銀箔用量標注被火光映得透亮。沈氏族人在奔逃中下意識回頭,目光盯著那密密麻麻的批注。
“銀箔捶打七七四十九下,取其純;硝石需用春日雨水浸三日,去其烈……”
那上面的文字每一筆都透著沈玉微的執著,這種對“干凈”的極致追求,與沈松的瘋狂形成刺眼的對比。
花殺帶著江獨從偏門闖入,兩人抱著一桶井水往梁柱上潑。
“供桌下還有引線。”
花殺的靴底被火星子燒穿,她卻渾然不覺,用鋒利的匕首割斷了纏在牌位上的引線。
“江獨,那邊還有引線,去拆,好像是連著地窖的火藥庫。”
花殺的動作利落如昔,眼看著那牌位一個個倒下,四周的梁柱也開始晃動,大吼一聲:“都出去!”
隨即利劍一般飛了出來,順手將癱在地上的沈松拎了出來。
“噼里啪啦……”
“砰……砰……”
祠堂的梁柱斷裂,屋頂開始倒塌,里面放著的煙花開始一顆一顆飛上夜空,爆炸開來。
“嗚嗚……我錯了,我錯了……”
沈驚燃抱著沈玉微的牌位跪倒在地,牌位已經被煙火熏得發黑,將他白色的錦袍污得不成樣子。
“咳……咳……我把罪惡當榮耀,把你的提醒當成瘋話……沒了,現在什么都沒了……”
他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不顧眼前的老家主,也不顧沈氏祠堂至此已經毀滅。
空中炸開一朵接一朵的煙花,均是以前都未見過的煙花。銀箔在夜空中拼出巨大的玉蘭花,花瓣層層舒展,沒有絲毫血腥氣。
奔逃的族人下意識停下腳步,仰望夜空,看著那片清白的光,有人突然哭出聲,那是沈玉微的剛滿十歲的弟弟,他姐姐曾告訴她,她做出了一種會綻放的煙花,像真花一樣。
“那是……姐姐的‘流螢’”另外一個年輕人喃喃自語,他的聲音發顫,他想起他姐姐被送走的時候,曾給他留下了同樣的煙花。
“她說讓我等她回來,就教我做……”
沈松也僵硬地抬起頭,看著夜空中那不斷綻放、閃爍的煙花,如此美輪美奐,又是如此驚艷絕倫!
上一場是什么時候?好像是他弟弟沈柏自焚的時候,也是如此盛大,盛大的讓人覺得是喜慶,不是哀痛!
眼前閃過早已忘卻的一幕幕,有沈柏點燃煙花的坦然,有她胞妹被送走時他的嘶吼,還有被送回來一個個尸首的麻木……那些被他刻意遺忘的畫面,在這場清白的煙花光芒里無所遁形。
“家主!”
沈玉容的聲音穿透煙火,她的額頭還流著血,臉上也臟得不成樣子,卻挺直了脊背,聲音平穩。
“玉微的手札里曾說,煙花的本質是照亮,不是焚燒。”
她指著空中還在不斷綻放的煙花。
“您看,沒有沈家女子的骨粉,它們也能照亮整個瀏湘城。”
一枚玉佩從沈松的手中滑落,在地上滾出老遠,最后落入一灘水跡中,是那枚沈氏族人特有的玉佩。
此時,天空中的煙花變成了“侍女圖”,一個個熟悉的眉眼在天空中綻開,慢慢地開始露出微笑,沈松突然哭得不能自已。
那些被家族當作“祭品”的女子,此刻在煙花里笑得那么干凈,那么純粹,而他窮盡一生維護的“家族榮耀”,不過是堆見不得光的灰燼。
信念的坍塌,比死亡更讓他痛苦。
言瑟瑟站在已經癱軟在地,渾身早已泄氣的沈松面前,聞到了他身上濃濃的火藥味,還有一股淡淡薔薇露的香味,和沈玉微閨房的味道一模一樣。
“沈玉微留下了話,讓你好好活著,別再害人。”
言瑟瑟的聲音很輕,卻像重錘一樣砸在沈松的心上。
“沈柏用自焚提醒你,沈玉微用死亡警示你,你真要讓他們的犧牲都白費嗎?”
祠堂的最后一根梁柱轟然倒塌,帶起一片煙火四濺,云起眼疾手快地將言瑟瑟拉開。
兩人站在院中,額頭相抵,互相都能聞到對方身上的煙火氣。
“沒事吧?”
云起的指尖拂過言瑟瑟被煙灰熏黑的臉頰,上面還沾著點銀箔的碎片,像顆細小的星星,閃著獨有的光芒。
言瑟瑟搖搖頭,突然抓住了云起的手腕,手背的燎泡已經破了,正滲著血珠。
“受傷了?”
“沒關系,過兩天就好了。”
云起溫柔地說。
漫天煙花中,沈家族人聚集在外面空蕩的院子里,沒有人哭喊,也沒有人逃跑,只是靜靜地看著沈氏祠堂在火光中慢慢地化為灰燼。
沈驚燃和族中的一些男兒將搶出來的牌位取出來,在月光下排成一排,上面儼然是那些為家族“獻祭”的女孩子。
他們對著她們深深的鞠躬,因為她們,才有了更好的他們!
沈松被江獨扶著,也走到那排牌位前,老人的膝蓋重重地砸在地上,她對著“沈玉娘”的牌位磕了三個響頭,額頭還滲出血來。
“沈家的姑娘們,我錯了……”
他泣不成聲,說話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沈家的榮耀,該是讓你們好好地活著,不是把你們往火里推……”
言瑟瑟看到這一幕,突然明白沈玉微改良配方的執念和深意。
她不僅想揭露沈家的罪惡,更想給出替代方案,用干干凈凈的煙花配方證明,不用付出血肉也能獲得榮耀。
夜空的煙花漸漸散盡,天邊還是泛起魚肚白。沈驚鴻將沈玉微的牌位擺在了最末尾處,旁邊還放著她改良的半張煙花配方。
“從今天起,沈氏煙花只做‘滿堂春’。”
他的聲音不大,卻異常堅定。
“用銀箔,用手藝,不用血肉。”
言瑟瑟走到云起的身邊,遞給了他一塊干凈的帕子。晨光中,他手背上的燎泡格外明顯,她見他擦干凈了手,掏出隨身攜帶的金瘡藥,小心翼翼地給他涂上。
“你說,他能守住承諾嗎?”
云起望著東方漸亮的天色,說:
“不知道,但就像煙花,總要有人先點燃第一簇火。”
他的手指不經意地碰到言瑟瑟的手背,細小的暖意漫開來。
“沈玉微點燃了配方,沈玉容舉起了圖紙,沈驚燃給出了承諾,剩下的,就交給時間吧!”
祠堂的廢墟在晨光里冒著青煙,空氣中彌漫著硫磺與灰燼的味道,卻奇異地透著種新生的氣息。
言瑟瑟知道,這場煙花燒盡了罪惡,露出了人性中最堅韌的東西。
勇氣!
敢于承認錯誤,敢于改變的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