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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氏煙花坊的地窖陰冷潮濕,蜘蛛網(wǎng)在火把的光暈里浮沉。
花殺用匕首挑開墻角的暗格時,銹跡斑斑的鐵盒突然墜地,里面的賬本散了一地,泛黃的紙頁上,朱砂記錄的字跡在潮濕中泅成暗紅,像未干的血。
“找到了!”
花殺從散落的賬冊中撿起一本,翻開看了一下,上面的墨跡被指甲反復的劃過,留下了深深的刻痕。
“姑娘,你看,這是沈玉容當年被選中為‘祭品’的記錄,上面還寫著‘性子烈,需要嚴加看管’。”
“還有這里……”
她指著頁腳的小字。
“這里記著一個名字,沈柏。”
“沈柏是沈松的胞弟,當年負責押送沈玉容這個‘祭品’的應(yīng)該是他。”
言瑟瑟接過賬本仔細查看,見紙頁邊緣還沾著細碎的火藥粉末,和沈玉微裙擺上的粉末完全一致。
大概沈玉微也看到了這個賬本。
她翻到最后,看到上面用炭筆描著“滿堂春”的煙花圖案,引線處還標著“七節(jié)連響”,每個節(jié)點旁都寫著一個女子的名字,最前面的一個是沈玉容,最后一個是沈玉微,沈玉微的旁邊還畫著一朵盛開的玉蘭花。
“這最后是沈玉微自己添上去的,她應(yīng)該是知道自己要死了。”
透過火光,紙張在這些名字的位置格外單薄,像是被人反復摩挲。
“這不是普通的賬本,是一份贖罪錄。記錄者在記下這些罪惡時,心里藏滿了恐懼。”
地窖的角落還堆著些廢棄的煙花筒,其中一個的內(nèi)壁上刻著“柏”字,筒底還殘留著未燃盡的藥引。
“這個煙花沒有成功,引線都未燃盡。”
可能因為沈家的罪惡,沈家男子都未遺傳到研制煙花的天賦。
云起此刻正在沈家族人的舊宅翻查。落滿灰塵的書架后,藏著個褪色的錦盒,里面裝著書信,其中有一封泛黃的家書,上面的字跡已經(jīng)陳舊,如果言瑟瑟看到,就能發(fā)現(xiàn)這封家書和那本贖罪錄上的字跡如出一轍。
“玉容吾侄,見字如面,長兄逼你為祭品,叔不忍……三日后三更,院子后墻有松動……”
信里的字跡從工整漸至潦草,最后幾行幾乎難以辨認,但仍能隱約看出這是一封幫助沈玉容出逃的密信。
信紙上還隱約有些硫磺味,云起想起沈柏的死因,六年前在煙花坊舉火自焚,死前放的最后一場煙花,名字叫“仙女飛天”,在漆黑的夜空中炸出了女子的剪影,衣袂飄飄,像是要掙脫束縛,飛往自由的天空。
“他就是當初幫沈玉容逃跑的人。”
云起將家書按照原來的印子折好,放進袖中。
“卻因為連帶犧牲了別人,大概是因為愧疚,才用最慘烈的方式以死贖罪。”
衙役還在沈柏舊宅的床底下,找到了個被煙火熏黑的模具,桃木上的纏枝蓮紋和放在沈家祠堂的一模一樣,只是在這個模具上,有人用刀刻了一個深深的“悔”字。
縣衙里,江獨和言瑟瑟正在驗尸房忙碌。是一具從沈家煙花坊地窖暗門發(fā)現(xiàn)的女尸骸骨,雖然已經(jīng)被歲月侵蝕得脆弱不堪,江獨卻在牙齒的縫隙里,找到了一些亮晶晶的顆粒。
他小心翼翼地用鑷子取出,放在燈火下細看,發(fā)現(xiàn)是煙花的火藥,其中還混著未燃盡的棉線。
“她是被活活燒死的。”
言瑟瑟的手指劃過骸骨的肋骨,骨頭上布滿了細密的裂紋,是高溫灼燒后的痕跡。
“火是從外部燃起的,她曾劇烈掙扎過,指骨彎曲的弧度不正常,而且骨縫里還殘留了一些木屑,應(yīng)該是曾抓撓過木柱等器物。”
她突然想起沈松的弟弟沈柏是自焚而亡,那場大火燒毀了半個煙花坊,最后卻只死了他一個人。
“她又是誰?”
“她叫張秀娥!”
云起的聲音在兩人的身后響起,他帶著一卷舊卷宗走進來,紙頁上的火漆還帶著潮濕的霉味,應(yīng)該是剛從檔案房找出來的。
“她叫張秀娥,是沈玉容口中的張家表姐,也是沈玉微要嫁的那個張家的姑奶奶,七年前入沈府做沈玉容的替身。”
云起打開卷宗,上面有張秀娥的畫像,眉眼溫順,嘴角翹起,露出兩個淺淺的梨渦,與沈玉容有幾分相似。
“她當年入沈府,剛開始并不是做替身,而是嫁人,要嫁的……正是沈柏。”
言瑟瑟的手猛地頓住,她發(fā)現(xiàn)了骸骨的右手小指缺失,截面異常平整,與那些指骨的切口完全一致。
“她最后為什么又替沈玉容去‘獻祭’呢?”
這里面的因果關(guān)系,言瑟瑟一時理不清楚。
“因為當時沈柏不忍心讓沈玉容赴死,想辦法幫她逃走,而沈玉容逃走后,沈氏必將再找一名女子‘獻祭’,當時沈氏恰巧沒有合適的女子,這剛嫁進門,又與沈玉容有幾分相似的張秀娥就自然而然的成為了犧牲品。”
“沈柏當年還負責押送‘祭品’,也就是說他幫助了自己的侄女,卻把新婚妻子親手送了出去。”
言瑟瑟很少有明顯的表情,卻還是被這個轉(zhuǎn)折震得目瞪口呆。
“沈柏當年不敢違抗族規(guī),在沈玉容逃跑后,眼睜睜地看著張秀娥被當作替身綁進馬車,他卻懦弱地選擇了沉默。”
“最后,他又忍不了愧疚和悔恨的折磨,在煙花坊放火自焚,而張秀娥恰好也逃出來找她,一起燒死在了那場大火里。”
云起說完,將手中的卷宗和那封家書一起遞給了言瑟瑟。
言瑟瑟沒有接,只是在案上的骸骨胸腔里夾起一枚小小的銀鎖。鎖身刻著“平安”二字,已經(jīng)被高溫熔得變形,卻在夾層里,藏著半片干枯的花瓣。
“是梔子花的花瓣。”
言瑟瑟放在鼻翼下聞了聞,雖然過去了很多年,但還留有點梔子花的清香味。
“沈柏的舊宅里栽種最多的就是梔子樹。”云起說道。
言瑟瑟將銀鎖放在掌心,金屬的涼意透過皮膚傳來。
“這可能是沈柏送給她的定情物。張秀娥到死都攥著它,看來她對沈柏那個懦夫是真愛。”
她大概明白了沈柏因何而自焚,因為他不僅害死了自己的妻子,還發(fā)現(xiàn)了自己愛上了這個妻子。
“姑娘,我在地窖里還找到了這個。”
是一本殘缺的手札,紙頁已經(jīng)被煙火熏得發(fā)黑,卻還能辨別應(yīng)該是沈柏的字跡。
“秀娥說,玉容很好,跟她很像,不該困在沈家的牢籠里,做沈家的犧牲品……我答應(yīng)她,會護著玉容,可最后卻在族人的逼迫下,親手送走了她……”
手札的最后一頁,畫著一個簡易的煙花,像是兩只比翼雙飛的鳥。
“張秀娥走后,他沉浸于愧疚和悔恨中無法自拔,卻也盼著能夠在死后與張秀娥比翼雙飛,所以他以自焚謝罪。”
“其實也是一種解脫。”
這種遲來的勇氣,藏著多少個日夜的煎熬,大概只有這本被煙火熏黑的手札知道。
言瑟瑟和江獨將張秀娥的骸骨小心收好,準備通知張家后人來領(lǐng)走。
“姑娘,你看這兒……”
江獨指著骸骨的頸椎處,有細微的骨裂,像是用鈍器擊打的痕跡。應(yīng)該是她死前曾被打暈,卻在火起時醒來,經(jīng)歷了被烈焰吞噬的痛苦。
這種刻意的折磨,暴露了施害者扭曲的心理,他們不僅要她死,還要讓她受盡痛苦而死。牢房里,言瑟瑟將那枚銀鎖遞到沈松的面前,他瞬間老淚縱橫。
“都怪我,怪我害死了阿柏,是我逼死他的。”
他哭喊得撕心裂肺,可身旁卻沒有一個人心疼他,同情他。
“我用沈氏家族的興旺,用我的性命威脅他,讓他同意讓張秀娥做替身……他自焚的那天,我們抓到了逃出來的張秀娥,為了沈氏的名聲,也為了不與張家翻臉,我讓人打暈了她,索性一起把他丟進火里,讓一切消聲滅跡,以為這樣……以為這樣就永遠不會有人發(fā)現(xiàn)。”
看著沈松的慘樣,言瑟瑟的心里沒有一絲的同情,反而對這遲來的悔恨充滿了厭惡。
“人在做,天在看,終有一天,所有的罪惡都會大白天下。”
“是啊,人在做,天在看,阿柏自焚的那天,曾派人給我?guī)Я司湓挘f‘債總要還’,如今,他還了,該輪到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