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苒的身體痊愈得還算比較快，其實早就可以出院了，可媽媽非得再住一周仔仔細細地檢查沒有毛病了之后才同意讓她回學校上課。

　　慕雪和梓妍周日的時候抽了半天空過來幫忙收拾東西，還帶來了期末考試需要的重點難點和復習試卷，在桌子上堆積成了一座小山。

　　“你也別太給自己壓力了。我看了，這些卷子有些題其實是重復的，我幫你把比較基礎的題拿紅筆圈出來了，大題我也圈了幾道，不過不是很難。新知識在書上第幾頁我都給你寫在筆記里了，你回頭慢慢看，只要掌握了這些，保你考試必過！”林慕雪一邊疊衣服一邊不時回頭跟坐在一邊的任苒說。

　　“數學我是真一竅不通，別看小苒這么長時間沒上學，說不定分數考的比我還高呢！”高梓妍起身倒了杯溫水，拿手握住杯子試了試水溫之后才端給任苒，翹著嘴巴一臉苦相地說。

　　“數學也是我的硬傷啦。”任苒好笑地看著她，就著杯子喝了一小口水。

　　“你是沒看見，這丫頭自從跟你那個朋友談戀愛了之后，天天上課只顧傻笑，笑得老嚴以為她瘋了，都不敢叫她回答問題，作業做得一塌糊涂也沒說她，正風光著呢。”林慕雪把一摞邊角整齊的衣服遞到任媽媽手里，也走過來一屁股坐在任苒身旁。

　　“陸卓宇說他喜歡你？我還以為……”任苒頗為驚訝。

　　高梓妍難得地羞紅了臉。“我也那么以為來著，后來有次我腳崴了，他背著我一直走到有座椅的地方，還給我買便利店的冰糕冰敷。他那副緊張的樣子，簡直帥到我心坎兒里去了！后來就經常見面，慢慢地在一起了。”

　　“你確定不是你故意崴的腳？”林慕雪一臉鄙視地看著她，手里三下五除二剝開橘子皮，撕下一瓣遞給任苒。

　　“林慕雪！你不說出來要死啊！讓你保密保密的呢？你還是不是我好姐們兒！”高梓妍佯裝生氣地跳了起來。

　　“苒苒知道又沒什么的，是吧？哇這橘子好甜！”林慕雪嘴里塞滿了橘子，拿胳膊肘親昵地碰了碰身邊端坐著的任苒。

　　任苒只是笑了笑，沒搭理她倆這茬兒。“好吃多吃幾個，都是楚涵帶來的。”

　　“楚涵？”高梓妍的眉毛快要飛到天上去了，“你倆還有聯系？”

　　“……算是吧。”任苒像心事被人戳穿了似地有些不好意思。

　　“我就說嘛，”高梓妍一副了然于胸的樣子，“高一那會兒，我們家苒苒冰山美女一座，竟然被鄰座的楚涵引得上課說話，結果被班頭當典型罵的狗血淋頭。苒苒哭得梨花帶雨，那個楚涵倒還算男子漢，一個勁兒地賠禮道歉，還跟班頭說把錯誤都攬到他一個人頭上，鞠躬安慰耍猴啥都做了，我家苒苒才破涕為笑。你說，這不是緣分是什么？”說著還跟林慕雪交換了一個小眼神兒。

　　“要是緣分也是孽緣。”林慕雪不以為然地撇撇嘴。“我可聽說，這個楚涵每回比賽都過來搶任苒的第一名寶座，不知道安的什么心！”

　　“好啦，”任苒安慰地拍拍林慕雪的手，又轉頭看向高梓妍，“我說你倆是過來開茶話會來了呢還是過來搶我吃的來啦？”

　　“哦哦哦，Sorry啦。”高梓妍趕緊把嘴里的瓜子皮吐進垃圾桶里，像干了錯事被人抓包了一樣訕訕地拍了拍手。

　　“你就別幫忙了，”林慕雪也站起來，進了病房里配置的小衛生間打開水龍頭準備洗手，“省得一會兒鍋碗瓢盆都給摔沒了！”

　　“哎我說，你今天很囂張啊……”高梓妍也緊跟著兇神惡煞地跑進衛生間。后面的話漸行漸遠變得模糊不清。

　　任苒不由自主地看向擺放在桌子上的日歷。一個數字被紅筆格外醒目地圈了出來。

　　又要過年了啊。

　　今天的農歷新年來得格外的早，考完期末考試，再有不到兩周就是除夕了。

　　最后一門地理剛剛打響交卷鈴，任苒她們一行人就已經走出了教學樓。隆冬的氣溫低得嚇人，倒是不知不覺間早就下了雪，操場上積了厚厚一層，只有中間的一小塊區域不知道被誰踩成了一個心形，露出底下紅色的塑膠跑道來。

　　高梓妍裹緊了羽絨服，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搖頭晃腦地說：“總算考完試了，這么冷的天呆在家里才叫舒服呢！”

　　林慕雪從書包里掏出一副可愛的兔子棉手套，一邊戴一邊漫不經心地說：“好像馬上就要過年了，還有多長時間來著？”

　　“大概兩周吧，我也不清楚。”高梓妍搖了搖頭，失神地望著操場發呆。

　　“還有兩周……”林慕雪若有所思。“我們離十八歲又近了一步呢。”

　　不知是因為林慕雪這句話，還是因為呼嘯而過的風吹得人神經麻木，三個穿得像個小企鵝一樣的女生定定地站在教學樓的大門后面，表情似有所惆悵，又似有所期待。

　　每年的春節都大同小異。不外乎小孩吃糖嬉戲放鞭炮，大人喝茶打牌聊家常，倒是今年的年夜飯讓任苒記憶猶深。

　　自打爸爸去世之后，媽媽就很少帶她回鄉下姥姥家。都市里，不管什么節日過起來都讓人有一種喘不過氣來的孤獨感，唯獨在鄉下時，站在廣闊無垠的田野里，能看到完整的未被切割的天空，聽阡陌之間雞犬相聞，孩子們的笑容格外的真誠樸實，才是一種忙碌之后聚首團圓共享天倫之樂的歸屬感。這才是春節的真正目的。

　　也許是因為怕提起傷心事，一到家便系上圍裙挽起袖管洗手作羹湯的媽媽幾乎和姥姥不怎么說話，張口也不過是幾句木訥的問候和生硬的回答。

　　任苒認不得那些面龐相似的笑容，被姥姥拽著草草地打了幾聲也不知對錯的招呼，便趁大家相談甚歡之時，偷偷溜出去躲在稻草堆里看天。

　　一群戴著孫悟空豬八戒沙和尚面具的孩子跑跳著從她面前經過，一個“泥角大王”落在最后，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左腳絆右腳地撲通一聲摔了個仰八叉兒。任苒趕忙跑過去把孩子扶起來，緊張地問他有沒有受傷。可那孩子只是用手摘下了塑料面具，用晶亮亮的眼睛瞅著她。

　　“姐姐，你是城里來的嗎？”清脆的童聲。

　　“是……算是吧。”任苒愣了幾秒之后有些尷尬地回答。不等孩子開口，她便兀自地說：“以后玩耍的時候要小心一點兒，還好冬天穿的厚也沒哪兒磕破。”

　　好像是想要問的話被打了岔，小孩子歪著頭想了半天也沒想起來，只好放棄了，靦腆地說了聲：“謝謝。”

　　任苒覺得他分外可愛，明明是個老實怕生的孩子，一遇到好奇的事情又變得膽大天真，像是……像是小時候的自己。

　　自己，又好像爸爸……

　　任苒甩了甩頭，蹲下來替孩子仔仔細細地撣了撣身上的灰，然后拍了拍他的小后背。

　　“去玩吧，別讓你的小伙伴們等急了。”

　　回到有些潮濕的老房子里時，剛剛一條腿邁過門檻，就有人大聲吆喝著“開飯了”。

　　飯桌上似乎并沒有因為有兩個不速之客而氣氛不愉快。姥姥作為長輩，滿面紅光地說了一大段新年祝詞，任苒跟著大家一起點頭鼓掌。那些熟悉的陌生人和記憶中細碎的影像漸次重疊，他們端著酒杯前前后后地分享笑容，和任苒勾肩搭背，祝福紛至沓來，一些與媽媽時常有聯系的親戚還過來關切地詢問她的病情，七嘴八舌地說著只有他們才有的“祖傳秘方”，叮囑她要好好休息。一個年長她幾歲，在市里讀大學的表姐捧著倒滿果汁的杯子特意跟別人換了座位挨著她坐，湊到她耳邊悄聲地說：“不習慣吧。鄉里過年就是這樣，不拘束。”

　　任苒笑看著眼前吵鬧得雞犬升天的場景，搖了搖頭說：“沒有啊。我反而很喜歡，也很快樂。”

　　表姐也笑了，略微黝黑的臉上露出一排整齊的白色牙齒：“我一猜你會喜歡，小時候咱倆還經常在一起玩兒呢，你以前性格一直都很開朗的，也是個愛熱鬧的人。”

　　任苒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是這樣嗎？她也曾……是個洋溢著幸福的孩子嗎？

　　可她現在，還有資格回到過去嗎？

　　農村的除夕一直到鬧到深夜，大家伙兒才盡興地散去。她從行李包里翻出嵌著爸爸照片的相框，用手指最柔軟的部分來回撫摸著。

　　爸爸，新年快樂，你也要像我現在這樣努力快樂。

　　老柴的鋼琴協奏曲突然闖進來，顯得與外面電視機里贊頌中華情的歌曲節目格格不入。

　　是高梓妍。

　　“喂。”任苒緩步走向二樓的小陽臺，抬頭望著天上升起一朵又一朵的絢爛煙花。

　　那頭也是震耳欲聾的二踢腳聲，看來離新年是越來越近了。

　　一陣奇怪的沉默之后，高梓妍才遲疑地開了口：“喂。”

　　喧雜的聲音加上信號不好時“嘶嘶”的電流聲，聽這一個字都無比費勁。任苒只顧微笑地看著眼前接二連三五彩斑斕的煙火，黑夜里的每家每戶都被照得燈火通明。

　　她突然沖著手機放肆大聲地喊：“新年快樂，小妍！”

　　那邊似乎也被這氣息感染，發自內心地也說了一句：“新年快樂，苒苒！”

　　此時的高梓妍正站在一家高檔飯店門口吹著風，目光獨獨鎖定在前方的某一點上。她忽然仰起頭，看向五顏六色卻惟獨沒有一顆星星的夜空。

　　任苒也正看向這無端寂寥的夜空，心下生了一絲狐疑，耳畔那頭的女聲又響了起來：

　　“我看見，小雪，和楚涵，在一起了。”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