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時不覺情滋味，遍地桃花怨春風(fēng)。

　　三月的麓山里還洋溢著微薄的涼風(fēng)，葉亭九披著一件大氅，右手提筆把自己信口胡來的一句話沾染到紙上。

　　他寫的不快，就像他的神情一樣不快。字跡歪歪扭扭的，也就說不上大氣和美觀，反而透露出筆者天生的懶散和那么一丟丟糾結(jié)。尤其是當(dāng)少年的筆尖緩緩描繪出桃花這兩個字的時候，他的視線不由自主的移步到不遠(yuǎn)處那個花圈里。

　　桃花編的，本來很漂亮的一個花圈，卻是破碎的。

　　被他的師姐撕碎了，還是氣呼呼的那種。

　　想到這里，少年就不自覺得嘆了一口氣。自己親手編的花圈送給了師姐，當(dāng)然送出去的東西是隨便師姐處置的，可女孩兒當(dāng)著他面無表情的撕碎時表現(xiàn)的那種冷酷，總讓今年才十四歲的少年心驚肉跳。仿佛，那個破碎的花圈就是他自己一樣。

　　“不應(yīng)該啊，我已經(jīng)很用心了，甚至還偷偷跑下山去問那教書的窮酸儒。親手編的哦，我這么懶的人，師姐竟然毫不領(lǐng)情，也太奇怪了吧。”

　　自問自答，葉亭九的記憶開始向前幾天回復(fù)，很自然的他想起了之前自己撞見了師姐出浴的樣子。那個時候師姐裹著一件白紗布，臉蛋紅紅的，很好看。雖然讀的書不多，見識的人也不多，但少年心里很順然的認(rèn)為美人就應(yīng)該是師姐這個樣子的，盡管師姐也只是個比他大兩歲的少女而已。

　　這會是師姐生氣的原因嗎？

　　葉亭九搖搖頭，自己是師姐帶大的，自己那么懶得一個人小時候洗浴都要師姐幫忙，否則自己可以在木桶里泡上一整天直到被人發(fā)覺為止。而讓師姐幫忙也就無法避免一些尷尬的事情，可師姐并沒有表現(xiàn)出任何慌亂的樣子。所以按照這個道理反過來，師姐出浴時捂得嚴(yán)實又很好看，自己貪心多看幾眼應(yīng)該不會惹她生氣。

　　少年把筆扔到一邊，心里有些煩躁。緊了緊衣口，他雖然不覺得冷可也沒有平常那么溫暖，就好像少了什么。

　　確實少了，少了他習(xí)慣抱著的白貓。

　　“叉叉，叉叉，你去哪里了，快過來。”

　　葉亭九微微呼喚著，不久后一只額頭上帶叉的白貓從草叢里撒潑滾出來。

　　自然這就是叉叉，當(dāng)年那只被他師叔捉回來的白虎。

　　至于叉叉這個名字，實屬某個中年劍修的惡趣味而已。久而久之，四個人也就習(xí)慣了這個叫法。

　　輕輕地理干凈白貓皮毛上的露水，葉亭九把它抱在懷里。只是靠近了之后，少年的鼻子才感受到一股怪異的香味。他笑了笑，彈了一下白貓的額頭。

　　“老實交代，你是不是又去偷師叔的醉清風(fēng)喝了。”

　　白貓喵喵了幾下，似乎在說我沒有我不是你別瞎說。

　　葉亭九聽懂了，他本來不是很高興但因為叉叉的這個意思就要變得高興了。

　　伸手很愉快的握住了白貓的尾巴，少年露出了自己唇齒桃紅的招牌微笑。

　　叉叉炸毛，下意識想要抽身而出。可它無奈的發(fā)現(xiàn)，自己越是用力擺脫自己可憐的尾巴就被握的越緊。于是它喵喵了幾下，表達(dá)了一下它不會再去偷喝了。

　　葉亭九松開手，動用神識觀望四周。

　　沒有人，師叔還沒有回來。

　　他順了順叉叉脖頸后的皮毛，動作極為熟練，白貓的神情躍然顯現(xiàn)，之前委屈的小表情一掃而光。

　　這實在是太舒服了，雖然不知道擼貓這個詞是怎么出現(xiàn)的，但這天地間能夠享受這樣待遇的神獸應(yīng)該也就它一個了。

　　叉叉很高興，它覺得小主人對自己真是太好了。只要小主人以后的要求不過分，作為頭上帶叉的奇葩大笨蛋，它什么都可以幫他。

　　“我不是讓你不偷，我的意思是讓你偷來給我嘗嘗。”

　　葉亭九俏皮地眨眨眼睛，說這話的時候少年漆黑的雙瞳里放射出少見的好奇心。

　　天見可憐，他都十四歲了，就因為喝酒對他體寒的身子骨沒好處，一家五口里的其余三個都嚴(yán)禁他觸碰。好不容易這最后可以的一口被他逮住了機(jī)會，葉亭九想試一試師叔說的舉杯消愁愁不愁是個什么滋味。

　　叉叉水平跳出了主人溫暖的懷抱。

　　順毛很舒服，是一件戀戀不舍的事情，可再戀戀不舍也沒有自己的小命戀戀不舍。盡管兩個大一點(diǎn)的道士不說，可那個天藍(lán)色瞳孔的女孩兒可是明確警告過自己的。所以白貓搖了搖頭，只是喵喵已經(jīng)無法充分表達(dá)它現(xiàn)在的拒絕了。

　　葉亭九努了努嘴，有些失望。他指了指那個空蕩蕩的屋子，沒有其他人也就意味著沒有人會發(fā)現(xiàn)。少年再一次指了指自己和白貓，表示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叉叉再一次搖了搖頭，很明確的表現(xiàn)了否定的意思。

　　“膽小鬼。”葉亭九有些賭氣的說道。

　　叉叉縮了縮脖子，夾在縫里里外不是人，哦里外不是貓的感覺真是太糟糕了。

　　站起來，葉亭九收起自己的草書，望著一片盛開的桃林。

　　三四年前，有兩個小童無聊時栽下了一片桃林。

　　二人約好了以后凡是盛開一年便準(zhǔn)備些吃食共賞一年。

　　照顧的用心，麓山的土壤肥沃，風(fēng)調(diào)雨順幾年下來長得還算不錯。

　　眼看著花就要開了，未曾想，今年卻是做不到那個約定了。

　　如此，少年又緊了緊衣口，心里生出些酸酸澀澀的味道。

　　很淡，卻極為鬧心。

　　就像是酥口的糕點(diǎn)里長出個苦瓜來。

　　另一邊的叉叉猶豫了片刻，靠在小主人的腳邊，蹭了蹭。

　　葉亭九低下頭看了看，還是沒忍住把白貓抱起來。

　　“叉叉啊叉叉，以后可能就只有你還會對我好了。”

　　畢竟，師叔雖然劍術(shù)看起來人模狗樣兒，可不但是個酒鬼，還邋遢。

　　邋遢和懶是不一樣的，所以自己和師叔又是不一樣的。以后師姐師父不在，難道要自己做飯洗衣侍奉師叔嗎？

　　他想了想，很快否定了這個主意。然后他便想到，自己是不是也該跑路或者說出去闖蕩一下了。

　　這是個明智的選擇，至少師叔的臭襪子不用料理了。

　　葉亭九轉(zhuǎn)身就要步入屋內(nèi)，現(xiàn)在收拾收拾趕緊跑還來得及。

　　風(fēng)起，一只白皙的手搭上了少年的肩膀。

　　“你這小子鬼鬼祟祟的，打什么歪主意呢？”

　　先聞其音，后聞其臭。什么臭，酒臭味。

　　葉亭九捂著鼻子拍掉那只手，轉(zhuǎn)過來看著胡子拉碴的中年劍修，習(xí)慣性地用手扇風(fēng)去味。雖然難以置信，但這個邋遢的男人便是他的師叔。

　　“奇哉怪也，師叔你這個樣子居然沒有被師父打死。”

　　男人嗅了嗅自己的長袍，嗯，清新脫俗的男人味，真不愧是自己。然后用真元把后背一小片濕跡蒸發(fā)干凈。要不是他之前跑得快，自家?guī)熋蒙裼尉辰绲莫z火死鐮...嘖嘖，非要把他這身老骨頭拆散了不可。

　　所以男人癟癟嘴，佯裝做怒。

　　“你懂個屁，師叔我打遍天下無敵手，又是謙謙君子，怎么會對自家花兒一樣的師妹下手呢。我那叫謙讓，謙讓你懂嗎？”

　　“哦，我不懂就是了。”

　　葉亭九移開自己鄙夷的目光，抱著叉叉落座。師叔胡蠻的言語之下，少年開始思念自己花兒一樣的師姐，勉強(qiáng)加上霸王一樣的師父。

　　氣不打一處來，男人是非常強(qiáng)大的劍修，向來是隨心所欲，殺人便殺人，救人不救人，最是看不慣少年氣郁癥結(jié)的地方；可另一個倔強(qiáng)的丫頭當(dāng)真就好到哪里去嗎，他對這個問題抱有疑惑。

　　所以，原先的不忿轉(zhuǎn)化為平靜。

　　“你當(dāng)真不去送一送你師父和師姐？她們這一去沒個兩年你都看不到她們。”

　　葉亭九噘著嘴看了師叔一眼。

　　“師姐不允我去。”

　　“她說不去你就不去，什么時候你這小子這么聽話了。”

　　“師姐說我要去了就一輩子不理我。”

　　沒出息的孩子，這么小就已經(jīng)是師姐控和妻管嚴(yán)了，前途多舛啊。

　　男人用很可憐的眼光看著葉亭九，看得少年很不自在。接著，劍修打了一個瞌睡，從長袖里掏出兩封信件。

　　“下山去京都吧，兩年后你師姐和師父會去那里。”

　　葉亭九點(diǎn)了點(diǎn)頭，又因為想到了什么然后又搖了搖頭。

　　“那我兩年以后再去不行嗎？”

　　“為什么，你不想下山看看世界有多寬廣嗎？”男人皺著眉頭有些不解的問道。

　　葉亭九很誠懇的答復(fù)道：“懶。”

　　很好，這自然是假話，絕對是少年想要?dú)馑瑒π迗远税堰@個小王八蛋踢下山的決心，否則早晚有一天會被他氣死。

　　“行李你師姐走之前就替你收拾好了在你床鋪底下，梅山上的老頭子酒以后我會替你去送。”

　　并沒有對師叔發(fā)現(xiàn)自己的老玩伴感到疑惑，葉亭九不解的指了指自己，連帶著懷里的白貓都覺得這步調(diào)是不是快了一點(diǎn)。

　　所以少年好奇的問道：“那我接下來干什么。”

　　劍修沒好脾氣的也回答了一個字：滾。

　　葉亭九不生氣，只是轉(zhuǎn)頭跑進(jìn)屋里提著包袱就奔著山路而下。

　　當(dāng)然，少年人也是有少年人的驕傲，他沒有忘記回敬師叔一個極盡調(diào)皮的鬼臉。然后就抱著白貓，連人帶貓不小心絆在石子上滾下山去。

　　鄰旁的梅山之頂，下棋的老人嘴角掛起，看著少年人頑皮倒霉的一幕，提起筆在上好的宣紙上落下幾個龍飛鳳舞的大字。

　　天地有正氣，浩蕩存人間。

　　若問少年路，拔劍滾下山。

　　老人放下筆時那慘叫的聲音還沒有結(jié)束，于是老者提起酒瓶，仔細(xì)看了看自己的行文。

　　嗯，好詩，好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