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孫接過飯毫不客氣地大口吃起來,舒泯扛著木板上了屋頂,叮叮當當的敲打起來。
老孫不滿地出來叫喚,“你就不能等我吃完再弄。灰全落我碗里了。”
舒泯在上頭高聲喊道,“我沒那么多時間。再說了,這么點灰算什么的,已然比剛才的飯菜好多了,你就別挑了。”
老孫撇撇嘴,捧著碗蹲在門口,“你要那么多時間做什么?在寒苑里頭都是混過一天算一天,那么認真做什么。”
舒泯繼續大聲喊道,“若是渾渾噩噩,自然過得輕松,可是混過去的日子,不是旁人的人生,是我的人生。哪怕一刻鐘、一個時辰,也是我的人生。”
老孫將碗里的飯扒拉趕緊,抬起袖子抹抹嘴,“聽這意思,你還打算闖出點名堂?在寒苑里頭,你還能翻出什么花樣。”
“補好了。”
舒泯從屋頂上跳下來,認真地看著老孫,“我會出去的,我一定會出去。”
老孫哦了一聲,撿起一根草剔牙,仿佛舒泯說的是極平常的話,跟“吃飯了”“睡覺了”沒什么分別。
“你不信?”舒泯問道。
“這算不得什么大事,有什么信不得的。”老孫臉上露出嘲諷,“真是讓人失望。走出寒苑?你就這點志氣?”
老孫搖搖頭,圾拉著鞋搖頭晃腦的走近屋,抬頭打量著舒泯修補的屋頂,“還不錯。”
老孫回過頭來對舒泯說,“或許,出了寒苑之后,你可以去做一個木匠。”臉上卻滿是嘲笑。
他玩弄著指間的野草,“又或者是找個人嫁了,也不用太好,找個老實些的、良善些的就行了。”
他仔細想了想又補充道,“最好是找個孤兒,無父無母、無兄無妹那種,省得吵架。小兩口安安穩穩過這一生,再生上一雙兒女,待兒女長大,你二人在鄉下置一塊地,喝喝茶、養養雞。多好。”
老孫懶懶散散地踱步過來,懶洋洋地問道,“這就是你要的人生嗎?”
“自然不是。”
舒泯無法忽視他話語中的不屑,但是,她要的是什么,她不能說,那些事情,是無法告與外人知的。
她垂下頭,在風中靜靜站了片刻,再抬頭的時候,眼中滿是堅定清明,她語氣平靜,話語卻重如泰山,“我,要攪動這世間風云。”
老孫眼中涌現出一絲舒泯無法察覺的神采,在眼中熠熠生輝。
他隨意地擺擺手,十分不羈,懶懶散散地說道,“好,你這個學生我收了。”
舒泯不動,定定看著他,“我沒說過我要拜師。”
老孫淡淡瞧著她,“我知道。但是,你這個學生我收了。”
這老頭兒,到底什么來頭?
這么囂張,難道是老天派來的外掛?
老孫依舊不正經,半點不像是這個年紀的老者,他笑嘻嘻地說道,“我知道你有你的秘密,我也有我的,我們互不刺探,彼此之間就是安全的。只是眼下老頭兒我實在是太無聊,你看起來不笨,收個學生,打發打發時間也好。”
舒泯沉思半刻鐘,淡淡開口,“惜名者亦傷其名。”
這老頭兒有些來歷,不會是等閑之輩,她愿意賭一把。
老孫捋捋胡子,眼睛晶晶亮地看著舒泯,“哈哈,小賊頭,你還要考我?”
舒泯笑笑,“瞧您這話說的,您是長輩,我不過是向您討教一二。”
長輩?
這小姑娘太滑頭,不稱“先生”而稱呼自己“長輩,”,看來若是自己肚子里沒點東西,她定然轉身就走。
原是老師考學生,現下反倒是成了學生考老師了。
老孫瞇起眼睛,微微一笑,這小姑娘,果真有幾分意思。
老孫盤腿在床上坐下,“你要考我,那我自然不能打了自己這張老臉。小賊頭,你可知道姚敏?”
“門下侍中姚敏?兩朝元老,德高望重,京中人人皆知,哪怕是三歲稚兒,也曾聽過這個名字。”舒泯不明白老頭兒為什么問這個。
“繼續說,你知道多少就說多少。”老孫懶洋洋地閉上眼。
舒泯想了想,寒苑雖是閉塞,但姚敏的聲望亦是知曉的。
她開口說道,“姚敏,一代名相,為官清廉、剛直不阿,這種人在現如今浮沉的宦海之中,實在不多。”
老孫翹著腳,依舊沒睜眼,“你身在寒苑,尚且知道他清廉剛直,他身為兩朝老相,到了這個年紀,自然更加愛惜耗盡這大半生心血換來的清名,這個道理,不難懂吧。”
“自然明白。”
這也是舒泯這段日子看書的時候想不通的地方。愛惜名譽為何還會為名譽所累?
“你如今多大年紀?”老孫忽然轉過頭來問舒泯。
“十四。”舒泯老老實實回答。
老孫撓撓腮,坐起身來,“那就是你七歲的時候,景行皇帝被勾結大月氏反叛的兵部尚書百里殊及其子百里約、御史大夫宋謹中聯合設計,慘死望城坡。”
舒泯面無表情地嗯了一聲。
老孫繼續說道,“這起叛國大案,可算是開國以來最大的一樁案子里了,牽涉官員多達數十個,因此案送命之人多達萬人。朝中人人自危,但亦有人上諫,力保百里一氏和宋家。上疏兩家素來耿直忠君,此案定有蹊蹺之處。
姚敏素來與百里家關系緊密,出了此案之后,百里殊當即被捉拿入獄,姚敏為保全聲譽,自始至終,未曾開言半句。直至百里一氏幾乎被斬殺干凈,他都未曾開口。”
舒泯神色淡淡,“此案關系甚大,稍有不慎,便會累及自身。此時緘默不言,也是為了自保,人之常情罷了。”
老孫看她一眼,“你倒是想得通……”
他頓了頓,繼續說道,“此案之后,姚敏大病一場,三月方能起身。想來也是心中懊悔吧,為保全聲譽,沒敢挺身為知己說一句話,哪怕是一句‘明查深究’。”
“這便是為名所累的結果,凡事容易思前想后、顧慮太甚,事事以名譽為先,反而忽略了事情的本質。”
舒泯依舊淡淡,開口之時,稱呼卻已經改變,“那先生以為,該當如何?”
老孫大笑,“學生,你記好。善惡是非,自有其名,智者,不拘也。”
舒泯躬身一拜,“學生明白,多謝先生講解之恩。”
老孫哈哈大笑,“好說好說,不必客氣。入我師門,講究的就是不拘小節。明日帶著筆墨紙硯來,對了,還有兔子。”
“要這些東西做什么?”舒泯一時有些不解。
老孫一瞪眼,“你這小賊頭,先前挺聰明,怎地現在如此愚鈍。老頭兒我既收了你做學生,總不能只是擔個虛名。
我要教,就要教到最好。他日你出了寒苑,不說揚名天下,當大文豪,起碼什么狀元進士是拿得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