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華站在延福宮殿外等候,宣德二十年,她初至及笄之年,今日正是她行笄禮的日子。
一晃數年,光陰恍然而逝,她漸漸長開了眉眼。戲詞里那句“其孤意在眉,其深情在睫。”仿佛映在她身上。
她未曾見到趙南星已是第二年。昨日夢里,她回到十二歲那年,席間有白衣少年,蕭疏軒舉,光映照人。在她那些時光里,他像是個不真實的存在,久了,就連她也覺著是不是真的有過這樣一個人。
兩年春秋來去,未曾有過書信,只是時時想起。
我年少的光景里,有過這樣一個少年。他為我擋過劍,為我擋過風雪,為我踏入泥潭。他有清風明月般的溫柔,他是風光疏絕,是含章未曜,是我生莫敢忘。
禮官的傳召聲起,由宮女推開殿門,昭華便入主殿。命婦立于兩側。她著五重華服,眉心貼著花鈿,明眸善睞,顧盼生輝。
內宮命婦也曾見過旁的公主的及笄禮,卻第一次覺得有些挪不開眼。眼前這一幕似曾相識,她們忽然憶得十六年前名動京城的女子正是當今的貴妃娘娘。這次明白,原最像貴妃娘娘的不是儀珠,而是昭華。
周覃思向母妃行大禮,疊手跪地時裙擺鋪開,如榴花綻放,俏麗動人。
貴妃為昭華綰發,插上金玉瓚鳳釵,這釵是她承妃位時,禮部監制,是她尚對未來有所期許時簪上的發釵。瑛已有避不開的命運,那么她盡力去拔掉那些荊棘,只是昭華,她愿女兒一生如意。這歷朝歷代,或沒有幾個能如自己心愿的公主,她還是希冀著昭華可以做個自由自在的小姑娘,不是南朝的帝姬,只是她自己。
禮畢,她端坐在貴妃身畔,受諸命婦的朝見,賀禮從延福宮外不斷送至。
世間名貴的寶物她見過許多,她年幼時喜歡那些華貴的珠寶,有些被高置樓閣,蒙了灰,生了塵,再不見天日。她想擁有的或許從來都不是那些,皇宮之中,最昂貴的東西卻最廉價,最廉價的卻又最難能可貴。她們匍匐在腳下,是因著父皇,因著孟家。
南海珍珠,東海珊瑚,西江紅玉,又有玉如意一柄,金佛一尊,名貴非凡。任誰看了都會生出些羨慕。只是昭華公主卻只是輕輕掃了一眼,便移開了目光。
不知何時呈上了一枚花草鳳蝶花鈿。周覃思親手接過花鈿,那日戲詞里的唱詞如在耳畔。
'朝來拾得舊花鈿,曾經纖手里,如何忍棄捐。'
是他回來了。
她連華服都顧不得換下,好容易躲過那些內宮女眷,一路疾走,像是回到了十二歲的周覃思,不再管宮廷禮儀,只是聽從著內心那些聲音。
走快些,再快些,我只是.....只是想看看他。
她止步于后殿。
他正站在崇政殿前與沈約同行,只看得見他的背影。
有沒有這樣一個人,他走時,你日日思念,覺得有千言萬語想要同他講,可待到要見面了,你卻覺著近鄉情怯了。
江都,建業水患,一別數年,他立了功,如今是觀文殿大學士了。
他身邊漸漸聚了些人,沈約和他這次建業之行算是聲名大振。
宮墻旁的楊柳將舒未舒,柔梢披風,正是春日。
趙南星轉過身來,依依入目是她。
他棱角越加分明,顯得俊朗非凡,眼神卻清澈如初。有人歷經風塵,歸來,還如初見。
他只是看了她一眼,卻不再走過來。沈約心下了然,兩年建業之行才換來的這一眼,有多少深情都在那一眼里了。
周覃思不知怎么的就落淚了,正如他不能走過來一樣,她也不可以走向他。
正和李大人說話的趙南星突然頓住腳步,王景問他怎么了。他只是說“無事,走吧。”
宣德帝設宴以示嘉獎,三品以上官員可赴宴。
這年昭華公主十四歲,太樂局編了一支曲子,曲中有一調須作蓮花旋,教仿最善舞蓮花旋的伶人忽生了一場急病,不日而逝,故而不了了之。昭華公主聽聞后召來樂師,要那一首《十洲上元樂》便在今日的宴會上跳一支舞。
章臺柳,昭陽燕,舞腰肢軟,輕若飛燕。
臺作蓮花池,舉步回顧,是傾城一笑。
頭上是花草鳳蝶的花鈿,眉心一點紅,更襯著肌膚勝雪。
很多年后,仍有人記得南朝的昭華公主怎樣的一舞傾城,任得桃花紛飛,舞袖輕垂,便可一眼萬年。
趙南星伸手接住落花,她怎樣的風華絕代,怎樣的顧盼生輝,撩人心懷。
從江都到建業,兩載,再歸鄴城。那時聲聲喚他先生的小姑娘恍然間長大了,任憑誰看一眼便再挪不開目光。
孟儀珠坐在臺下,鳳眼半彎,她想起她的十四歲,那時坐在臺下看她的少年是鄭恒。
或許貴妃娘娘真的想過給她自由的,可是她早就認命了。
鄭恒永遠都是那個白衣少年,她卻早就面目全非了。他在她生命里注定只是驚鴻一現,是遺恨無窮,是求而不得。
只是,她看著臺上的昭華,卻不免想起她曾經那些好時光來。她走不出這深宮,卻希望昭華可以走出去。
曲盡,只余桃花紛揚,周覃思抬眼看向席間,那個她唯一想要看向的少年。
謝云嬌正和趙太傅言笑,她也穿著一件碧藍的衫,和趙南星圓領藍袍像是一對似的,相國之女配狀元郎,怎樣看都是登對的。
周覃思去后殿更衣,回席間的路上見到那顆桃樹下站著一個人。
白衣翩翩,俊眉修眼,顧盼神飛,同是那樣風流多情的一雙桃花眼,他和溫延朗卻是這樣不同。
“公主還記得臣嗎?”
“宋大人曾經送過我一盒酥。”
宋郢中笑言“是。”
他又說“這么些年,臣一直在等一個人。”
等她長大,等她的眼中終于可以有他的影子。可他好像來的晚了些,有一個人,早就來到了她的身邊,比他早,比他深刻。她記得的只有他送來的一盒酥,卻記不得在那些時光里他怎樣走到她身邊,看她笑,看她鬧。
這兩年,他在南朝時常打探四公主的消息,春獵時她遭了一次刺殺,他放心不下,暗中派了人保護她。南朝局勢混亂,北朝亦然,嘉禾長公主和新帝不合,各自為政,他實在抽不開身來見她,可他卻常常想著會有這樣一日。
世人都說他是郢中白雪,有昭昭君子之風,可這一次他不想做君子。
“誰家的姑娘竟連宋大人這樣的好郎君也看不上嗎?”
他看著她微笑。“臣傾慕的正是殿下啊。”
桃花落在宋郢中的肩上,他不去撫開落花,只看向她。
她沒想過他會說這些,她和宋大人只那么幾面之緣罷了。
“宋大人突然與我說這些......我雖不知道要怎樣答你才更好,可宋大人應該是知曉的,我已有心儀之人了。”
“臣未曾想過公主會答應。”
“只是想著,公主若有一日憶起臣,是什么都好,只是再非路人。”
她覺得他的喜歡挺坦率,不逼著她要一個回答也不管那喜歡有沒有回應。
“宋大人是難得的經世之才,北朝這樣險惡的政局下不偏依,不諂媚,卻能自辟一條道路來。君子端方,溫文和煦,怎樣都不會只是一個路人。”
“宋大人是坦蕩的君子,我愿意和大人做朋友。”
宋郢中說“好。”
“日后公主若遇到麻煩不妨告訴臣,臣定竭盡所能。”
宋郢中和周覃思一起回到席間,春風吹拂,衣擺飛揚,就連自視甚高的溫九卿也回頭去看,才子佳人曾是話本里說爛了的情節,可這一幕不正如那話本里說的嗎,更何況宋郎君有若詠雪之態,是這樣爽朗清舉的少年。
北朝的權臣和南朝的四公主若是能有幾分緣分,倒未嘗不能成就一段佳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