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藝批改完試卷,抬腕看表,起身去廚房熱牛奶。
兩個女兒一人一杯。
石美智在上晚課的時候,流鼻血了,流了很多。柏藝接到班主任老師電話的時候,嚇得腿都軟了。作為高三畢業班的班主任,她深知一個健康的身體對即將高考的學生來說,是多么的重要。慶幸的是虛驚一場,但是醫生強調了要注意休息。可美智沒有休息,鼻孔里塞著止血棉,靠著床頭看書。
柏藝端著牛奶進來:“祖宗!別看了,喝了牛奶,趕緊睡覺?!?p> 石美智:“睡不著?!?p> 柏藝:“數羊。”
石美智:“美羊羊、懶羊羊、喜羊羊……媽!眼前都是動畫片。”
石美惠探進頭來,調皮地擠眉弄眼。
柏藝:“又坐不住了,美智不舒服還堅持看書呢!”
石美惠跳床上跪下祈禱:“上帝啊!請賞給我一次生病的機會吧!”
柏藝又氣又憐,給她屁股一巴掌:“烏鴉嘴?!?p> 姐妹倆笑作一團,柏藝也笑了,愛之深切。
女兒喝完牛奶,柏藝拿杯子離開,去廚房洗杯子。當她去客廳的時候,她看見石勇躲在陽臺打手機。
這一定不是工作上的事情,但是一定是不想讓自己知道的事情。
柏藝疑心重重,中年男人不好的兆頭陡然在她的腦海里浮現。
石勇從玻璃的反光里看見柏藝在客廳,匆忙地結束通話,裝做沒事的樣子進來。
石勇:“美智睡了?”
柏藝拉開抽屜找東西:“真不希望她們長大,長大了就會經歷痛苦、欺騙、背叛……”
石勇聽得莫名其妙。
柏藝也沒再說什么,何況自己又沒什么真憑實據,問多了,說多了,都會影響夫妻之間的感情。借孩子之事,敲敲警鐘,發發牢騷。
再不聰明的人,都能聽出柏藝的話是在含沙射影。何況石勇是個聰明的人呢?
剛才是柏松給他打的電話。
石勇沒辦法,只好坦白:“是柏松的電話?!?p> 柏藝:“他不已經到了美國嗎?”
石勇:“他關心孩子的高考?。∷麊栠@倆孩子能否考上北大醫學部?這么敏感的話題,我怎么能讓她倆聽見?這壓力得多大呀?”
柏藝相信了,看下時間,打消了給柏松回電話的念頭。
石勇暗自竊喜之后是一番焦慮不安,柏松說,老人的時間不多了,半個月都撐不過去了。這也意味著,還有其他可能?柏松是醫生,他的判斷不會錯。
不止是柏松的判斷,父親也感覺到老天賞給自己的時間不多了。
柏松放棄出國進修,回來探望自己,父親的心里一直過意不去,是自己拖累了柏松,也讓他和夏小柔之間產生了矛盾。
唉!人老了,真是麻煩!
自從柏松回來,父親一個人在心里經常發出這樣的感慨!
柏松伺候父親躺下,握著父親的手坐在床前的椅子上,他想陪父親聊聊天。
父親再次催促柏松回去:“醫院里都忙,早點回去。”
柏松學著父親的口吻:“藏龍臥虎,不缺我一個。”
父親嗔怪地偏過頭來,沉吟片刻:“你收過人家紅包沒?”
柏松:“收……收過?!?p> 父親不怒而威:“不燙手?那可是救命錢吶!你是醫生,你怎么能把手伸向病人的腰包呢?”
柏松:“爸,南方和北方不一樣,患者家屬都主動給紅包的。”
父親:“給,也不能要。手腳干凈,走路才能一身輕?!?p> 柏松:“知道了爸?!?p> 柏松的回答有些牽強。他知道,一輩子都一身正氣的父親,一個年近八旬的老人,是不了解,也無法理解現在的醫患關系是多么的不可思議。
醫生拒收紅包,他擔心你不能盡心盡力地做手術?;蛘囈o你扣上“黑心醫生”(嫌棄錢少)的大帽子。
醫生收了紅包,患者家屬又患得患失,心理不平衡,私下貶斥醫生的醫德。
患者康復后,發自內心感謝醫生的極少?,F在醫生的處境和老師的處境有異曲同工之處。身為醫生的父親,教師的父親,父親是無法理解的。
父親相信了柏松的話,他又要坐起來:“回去跟小柔道個歉,她也是為了你好,靠誰都不如自己有本事。生死誰都躲不過,你們就讓我安安心心地走,你離著遠,工作又忙,別來回折騰了,我走了,你面朝東北方向給我磕仨頭就行了……”
柏松:“爸!兒不孝,兒結婚十幾年了,您連兒子的家門都不知道朝哪兒開,更沒享受到兒孫繞膝的天倫之樂……“
柏松哽咽著說不下去了。
父親:“你們都有出息,我知足了?!?p> 父親看著母親的遺像:“你媽走時……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就是你妹,我……我還就虧欠了她,爸對不住她……我……我虧欠我的老閨女!”
父親竟然扇了自己一耳光。
柏松:“爸!”柏松一把抓住父親的手。
父親:“你和柏藝也虧欠她呀!”
父親閉上眼睛,老淚縱橫……
“爸!你說我哥和我姐,現在干啥呢?”
“學習唄?!?p> “爸!我考大學走了,你怎么辦啊?”
“你能考上?”
“爸,你別小看人,萬一我考上怎么辦?”
“你再走了,爸身邊一個親人也沒了?!?p> “四年之后,我畢業就回來了,回來陪你?!?p> “你哥也這么說的,結果跑得比誰都遠。”
柏松要走了,父親還閉著眼睛,看似睡覺,其實是在假寐。父親知道,這是他們父子之間的最后一面,人間最痛苦的離別就是生離死別,他忍受不了,他也不讓柏松忍受這扎心的痛苦。閉上眼睛假寐,讓他快點走吧!
柏松抱住父親,他知道,這是他作為兒子,最后一次擁抱自己的父親,他感受到父親的心跳,父親的呼吸,父親和自己一脈相承的味道。
柏松握了握父親的手,父親的手冰涼,卻有著鋼一樣的質量。柏松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眼淚,掩面離開家門。
父親聽見關門聲,一再克制的眼淚崩彈而落。父親撲向窗臺,他要目送自己的兒子遠行,他要看兒子的最后一眼。
父親想推開窗戶,試了幾下都沒有推開,父親只好緊趴著玻璃,一道玻璃,也是一道無形的墻,阻隔了他和柏松遙手相望。
走到小區門口,柏松猝然停下腳步,他感覺背后有雙眼睛在目送自己,他回頭遙望目及家的方向,尋找熟悉的窗口,他揮了揮手,他再一次的,再一次的向父親做最后的告別。他向著窗口的方向,深深地鞠了一躬!
他知道,這一別,就是永遠。再見將是欲翠青山起父塋,香燭扶搖應無聲。
到候車室沒多久,列車員開始檢票了,長長的隊伍開始騷動,擁擠。
柏莉情緒失控,抓住柏松的胳膊涕哭不止:“哥,我怕,我害怕……”
柏松:“記住,讓爸有尊嚴地走。”
柏莉:“哥,爸走了,我們就沒家了,我們就成沒爸沒媽沒家的孩子了……”
柏松:“這個家會在的,一直在,永遠在……在我們的心里……”
父親凝視著全家福,淚水汩汩而下,家沒了,有根在就好,冠以的姓氏就是你們的根??!
列車疾馳。
親人離自己越來越遠,柏松的心,也越來越痛。他起身離開座位,穿過擁擠的旅客,把自己關進衛生間,抓住扶手,淚如泉涌。腳下的這條路,自己走了無數次,無數次的歸家,無數次的離別,歸途的迫切,離家的惆悵??v有千般滋味,難抵此行之痛,一別就是陰陽兩隔。
滿腔故恨問誰求?唯祈天堂詔令遲。
九個小時后,列車到達省城。
石勇已在站臺上,兩人見面,默契地張開雙臂,緊緊相擁。
柏松遺憾地哽咽:“想不到,爸……他……”
石勇也淚光閃閃,他按住柏松的肩膀,使勁地按了按:“爸就是不想給我們添麻煩?!?p> 柏松:“我們不是別人,我們是他的兒女?!?p> 石勇:“可憐天下父母心??!我們老了,也會這樣做的?!?p> 柏松坐飛機當天下午就到家了,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讓天丞給爺爺錄了一段視頻。
父親收到視頻別提多高興了,反反復復地看了幾遍……
柏天丞:“爺爺,您看我是不長高了?我都讀五年級了,成績還不錯。爺爺,您一定要堅強,打敗病魔,等您身體好了,我接您來珠海……”
父親的額頭冒出細密的汗珠,手也發抖,眼睛卻沒有離開手機視頻。
柏天丞:“爺爺,我帶您參觀一下我們的家吧,這是我爸的書房,很多書我都看不懂,我爸經常坐在這里苦思冥想手術方案。對面這間是我的臥室,爺爺,您來了,就和我住一起,爸爸說我的臥室象雜貨鋪,什么都有。這間是爸爸和媽媽的臥室,這是他們的私密空間,連我都很少進去,所以呢,不給您看了。爺爺,這是客廳,是我們三口人最喜歡待的地方,我們一起看電視,我和爸爸下象棋……”
柏莉從別人那里要到巧靈家的電話,她不想讓父親留下遺憾。
關上門,她坐在馬桶上打手機,電話通了,是巧靈接的。
柏莉:“巧靈,我是柏莉……”
“打錯了?!筆謾C的一端傳來巧靈沒好氣的聲音。
巧靈媽收拾起茶幾上的果皮,從女兒巧靈看自己的眼神,她猜測這個電話一定是柏莉打來的。她一邊想著,去了廚房。
稀里嘩啦,碗碟破碎的聲音從廚房里傳出來。
巧靈驚叫著奔向廚房。
巧靈:“媽!媽,你的手……”
巧靈:“沒事兒沒事兒,老了,不中用啦?!?p> 巧靈怔怔地看著母親弓起的背影,她的內心也是五味雜陳。母親老了,真的老了。
父親吃了藥,把水杯還給柏莉,又拿起手機看大孫子的視頻,
柏莉:“躺下,躺著看。”
柏莉扯被子給父親蓋,卻從里面掉出三萬元錢。
父女倆吃驚地對視。
父親:“松給的?”
柏莉默然肯定,這是柏松偷偷留下的。
叮咣一聲,門響,兩人都嚇一跳。
葉小姍惶惶不安地跑進來,身后跟著五、六個嘴叼著煙卷、滿臉兇相的陌生壯漢。
柏莉下意識地用身體擋住父親的視線,伸出胳膊護住女兒。
柏莉:“你們……你們想干什么?”
胖子展開借據讓柏莉看清楚。
柏莉倒吸幾口涼氣,身體搖晃了幾下才站穩。
父親:“咋回事?”
柏莉:“沒事爸,沒事兒。大兄弟,我爸有病,咱出去說。”
胖子:“我們老大也有病,心病,誰不還錢,他心里惦記著?!?p> 父親:“葉坤這個狗雜種,他欠人多少?”
柏莉:“爸!這事你別管。”
胖子拿著借據在父親的眼前晃了一下,伸出三個指頭,噴出滿嘴的酒氣。
胖子:“白紙黑字,還有他的手印?!?p> 父親:“給人家三千,讓他們滾?!?p> 胖子:“三千?老爺子,你以為是小屁孩支骰子玩吶?看清楚啦,三萬,連本帶利三萬?!?p> 父親氣得呼吸不暢:“三……三萬?三萬塊?”
父親險些從床上栽下來。
柏莉:“爸!爸!”
葉小姍:“你們放高利貸是違法的?!?p> 胖子:“嗬,有個性。沒錢還他媽的任性。”
其他人放肆地大笑。
柏莉:“葉坤欠錢,你們找他去,報……報警也行。我沒錢替他還債。”
馬仔:“臭娘們!給臉不要,是不是?”
胖子不懷好意地打量著葉小姍:“不還錢也行,反正葉坤有這么漂亮的女兒,哥幾個享受一下也不虧?!?p> 柏莉:“滾,再不滾,我報警啦?!?p> 胖子:“報警?臭娘們,我看你是他媽的是活膩啦。我們老大沒后臺,敢放高利貸?敢私闖民宅?“
柏莉躲開杵到眼前的手指,后退幾步護著女兒。
胖子步步緊逼,把母女倆逼到床角。
父親從枕頭底下摸出剛才的三萬塊錢:“叫……叫葉坤回來,手指頭給他……剁剁掉。剁掉!”
胖子:“呵呵……還是老爺子深明大義,早給咱們準備好了?!?p> 柏莉:“爸……”
父親抓起三萬塊錢,狠狠地砸向他們:“滾!你……跟他離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