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望月佳節(jié)人團圓
“怎么會,這樣?”
心中陡然一緊,靜香近前一步,執(zhí)起謝家康腕脈,指尖落處經絡澀滯,走行艱難,幾乎要停頓不動。
脈經寒癥篇有載,寒氣積年不散,壅塞經脈,以至氣血運行受阻,久則生痹癥,發(fā)作時身體僵硬,活動不變,藥石針灸皆難根除,唯悉心調養(yǎng),可聊解病痛。
“阿香,我無事。”
小丫頭小臉泛白,指尖微微發(fā)顫,謝家康匆忙將她一雙手攏在一處,護入懷中,依偎于暖爐近旁。
“放心,我只是近來總在養(yǎng)病,躺得久了,身子一時有些不爽利,不妨事的。”
靜香茫然回神,掌心一片溫熱熨帖而來,不似她方才指尖觸及的冰涼,她抬頭看向謝家康,余光所及四下盡是昏暗漆黑,并無半絲溫度,心下一片恍然。
“原是我糊涂忘事,少爺且等一等,我去去便回。”
匆匆起身,靜香自里間端出只炭盆,置于桌案近旁架上。紅炭生銀屑,不見煙塵,只得溫暖,她為暖爐中添過新炭,重新放入謝家康懷中。
“全是我疏忽,竟連炭火都忘了備下,讓少爺受累了。”
“我很好,放心。”
小丫頭近在眼前,一張小臉被炭火映得兩頰通紅,謝家康掌心回暖,溫度熨帖直入心底。雙手的僵硬冰冷逐漸減去幾分,他一雙眸子將她籠在其中,眼角眉梢皆是柔和的笑意。
“你在我近旁照應素來仔細,原比阿晉還妥當,只是,莫要累著了。”
“我不累,一點都不累。”
搖了搖頭,靜香隨意用衣袖抹去額間滲出的汗水,本想再去探他的腕脈,卻是停住,轉而將雙手背于身后。
“別藏,給我瞧瞧,可好?”
謝家康眼睛一瞬不瞬,自然將這點小動作逮著個正著,靜香低著頭,緩緩將兩只臟兮兮的小手在身前攤開,他捧在掌心細細看了許久,終于有些放心。
“還好沒傷著,只是,成了小花貓。”
“少爺,你取笑我。”
雙眼圓睜,靜香驚訝之余,竟有些羞惱,謝家康搖頭輕笑。
“不敢。”
自懷中取出方才的帕子,謝家康一點一點將靜香指尖的炭屑擦拭干凈,再抬頭,他定定地將她看了許久,唇邊的笑更深了些,她歪著腦袋,下意識抬手朝臉頰抹去。
“少爺,可是我臉上也沾了炭灰?”
謝家康搖頭,抬手理過她額角一縷汗?jié)竦陌l(fā)絲,眸中滑過一絲隱約的期待。
“我只是在想,等你將來長大了,該是什么樣子。”
說著,他輕笑一聲,垂眸輕聲道。
“近來,我總想著這事,竟在當真夢里瞧見了一回。你著一身胭脂色的衣裙,發(fā)絲高高束起,站在一樹海棠下,仿若畫中人。只是,離得太遠,我怎么瞧不清楚你的眉眼,再想要近前,夢便醒了。”
心頭細針猛然翻攪,靜香雙手握緊,看向謝家康,唇邊努力勾起一絲上揚的弧度。
“少爺,我總會長大的,到時候我就站在你面前,讓你瞧個清清楚楚。”
“好,一言為定。”
眼中笑意逐漸暈開,謝家康看向桌案之上的兩只細瓷小碗,提醒道。
“想你肚子早餓壞了,趁熱快些用吧,涼了再用傷身。”
“少爺也用一些,可好?”
“也好。”
謝家康點頭,捧起面前茶盞送至唇邊,淺淺飲過一口,雙手雖瞧著不大穩(wěn)當,卻似已無大礙。靜香稍稍松了口氣,為他布好甜羹湯匙,坐在一旁,將自己那份用了,他亦然,動作卻較一貫用飯時的不緊不慢更緩。
最后,他的右腕似有些脫力,只得以左手托住,方才將碗中羹湯用盡,動作透著艱澀,全然尋不到幾個月前他執(zhí)筆落字之時的風骨天成。
收回余光,靜香低頭看向面前空碗,默不作聲,廚房內間仍有熱騰騰的大肉包,她早已吃不下了。
痹癥非同小可,她如今學來些皮毛,不過是紙上談兵,不敢妄下斷論,還需行家親自查驗。
“阿香,在想什么?”
小丫頭端著空碗一動不動,似又在發(fā)呆,謝家康看向她,唇角含笑。
“是這甜羹不合口味,還是山前街上熱鬧,嘗到了新奇的糕餅果子?”
“糕餅果子?”
靜香匆匆回神,眼睛轉了幾轉,答道。
“是有一家鋪子里的銀杏酥糖甚是不錯,甜而不膩,這樣的味道,嘗一次,就忘不掉。”
“既然惦記上了,倒也無妨。”
謝家康輕輕搖頭,眼中盡是寵溺。
“再過些日子,到了燃燈節(jié),鎮(zhèn)上更是熱鬧。讓阿晉陪著你去逛逛,倒是可以吃個痛快。”
“少爺說的燃燈節(jié),可是書上提到的望月節(jié)?”
小丫頭歪著腦袋,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望過來,懵懂之中混著猜測,謝家康眸中一絲詫異滑過,很快消失不見,只余淺笑。
“阿香,可是在書中讀到過這望月節(jié)的典故?”
“嗯。”
靜香點頭,答道。
“逾千年前,洛陵炎月并未通商,有鎮(zhèn)西軍長年戍守。廉州宣城沈青與其妻許未央新婚別離,西去邊陲。暮歲望日,皓月當空,每每邊卒換防,回返宣城,皆在此時。歲歲此日,許未央于宣城外候夫君回返,及至天明,逾十年而未果。夫妻分別兩地,至十二載,許未央照舊于寒夜相候,手中燈盞隨風而起,浮于空中,終待得沈青歸,燈下人影成雙。此后,便有人開始于此夜燃燈祈天,將自己心中所愿寄托其上,是為望月佳節(jié),更是個人月兩團圓的好日子。”
靜聽許久,謝家康輕輕點頭,眸色漸深,唇邊笑容不變。
“阿香說得對,想是平素埋頭用功,日日不曾懈怠。”
“全是少爺悉心教導之功。”
小丫頭眼中一片清澈,謝家康微微一怔,繼而垂眸,她說得半點無錯,只是,這佳節(jié)典故自古流傳,洛陵男女老幼皆耳熟能詳,何需從書中學得?
她的身世或另有隱情,他一直都知道,若她不說,他便不問,唯愿以誠相待,或有一日,她會對他敞開心扉,他愿意等。
“阿香可知,這宣城沈青和許未央夫妻二人故事的結局,還有另外兩則說法。”
“什么說法?”
小丫頭似來了興致,以手支頤,歪著腦袋湊過來,謝家康再是一愣,抬手理過她額前一縷垂落的發(fā)絲,指尖無意間拂過她的眉眼,動作不自覺放慢。
“一則,是說沈青戍邊久久不回,非因戰(zhàn)事吃緊,卻是早已戰(zhàn)死沙場,借著許未央手中燈盞歸家的只是一縷亡魂。皓月凄清,圓的是他們夫妻經年累月盼望重逢的念想。”
“還有一則呢?”
心中若有所感,靜香再問,謝家康緊緊看向她,聲音更緩。
“另一則,是說許未央于宣城苦等夫君回返,一力支撐家事,奉養(yǎng)公婆,積勞成疾,更兼相思消磨,終究一病不起,撒手人寰,一縷幽魂卻不肯離去。每及歲末望日,夜深人靜,她必執(zhí)燈盞候于宣城外,待夫君回返。沈青于燈下所見,是她新婚之時鳳冠霞帔模樣,更是她不愿放棄等待的一縷執(zhí)念。”
近旁燈盞之中,火光輕輕跳躍,忽明忽暗,靜香眸中忽有些酸澀涌起,卻不知所為何事。謝家康靜靜地看著她,眼中只余專注,似想將她面上所有細微的神色一一分辨清楚,她愣了愣,問道。
“少爺,這三則結局,你信哪個?”
“你呢?”
“我信第一個。”
輕輕嘆一口氣,靜香看向窗外,夜色已漸深沉,無月無星,若得一輪皓月當空,或可少去些許寂寥清寒。
“少爺,千年已過,當初真相為何,已難探究,唯一可知的便是他們夫妻一生所求皆不過一個團圓。世事艱難,變化無常,在眾人口口相傳之中,他們能得一個花好月圓,也是好的。”
“此言,倒也有理。”
謝家康唇邊含笑,盛著寵溺,靜香點頭,再道。
“且這望月佳節(jié),正是臨安京中陛下千秋壽誕之日,當是個雙喜臨門,喜慶吉祥的好日子。”
胸口驟然有窒悶混著劇痛襲來,謝家康面色漸作蒼白,先前采萱說過的話言猶在耳,他忽然再聽不到旁的聲音。
暮歲十五,望月佳節(jié),是為今上永寧帝的千秋壽辰,也是他的生辰。五年前,他的父母在這一日雙雙離世,幕后之人居于臨安京至尊至貴之位,亦是他的至親,而他,什么都不能做。
“少爺,少爺…”
不知過了多久,耳邊一聲接一聲的輕喚漸作清晰可聞,謝家康回神,眼前卻是模糊一片,只隱約辨得案上燈火,并著近旁一個小小的身影。再開口,他的聲音沙啞至極。
“阿香…”
“少爺,我在。”
“嗯,我知道。”
謝家康閉上雙眼,任由小丫頭帶著溫熱的小手執(zhí)起他的腕脈細細診來,正如她之前趁著他睡著之時悄悄做的一模一樣。胸口的窒悶逐漸退去,疼痛消減,他唇角勾起一個淺淺的弧度。
“我無事,放心。”
頓了頓,他唇邊笑意漸深。
“我方才只是在猜,在這望月節(jié)的祈天燈上你會有什么愿望想許,一時想得有些出神。”
指尖脈象紛雜不復,漸作平緩,卻依舊艱澀難行,靜香眉心微蹙,有愁緒隱于其中。
“少爺,若是許下的愿望太多,神明會不會覺得我貪心?”
謝家康一怔,繼而搖頭,輕笑出聲。
“這日子難得,一年才得一次,神明定不會怪你。”
緩緩睜開雙眼,一片朦朧之中,他已能依稀辨得她的眉眼,卻還不知足,想要看看清楚到底怎樣的祈天燈可以大到裝下她所有愿望。
紅炭畢剝作響,屋內暖融融一片,外間夜色深沉,漆黑寂靜之中忽有腳步聲由遠而近,不多時,有人推門而入,恰是謝晉。
“阿香,你這么晚出門去了哪里?什么時候回來的?可把我好找,我…”
一眼瞧見靜香,謝晉滿肚子話恨不得立時倒完,卻是忽然看清近旁坐著的謝家康,忙止了話頭,拱手行禮。
“阿晉方才言語放肆了,還請少爺贖罪。”
謝家康并未回頭,只道。
“今晚你們都辛苦了,此刻無事,且各自安置吧。”
“是。”
謝晉點頭應下,近前一步。
“少爺今日顛簸勞頓,可要早些休息?”
“我無事。”
謝家康緩緩搖頭,忽瞧見靜香抬手掩在唇邊打了個呵欠,聲音不覺放輕。
“天色已晚,你想來逛得累了,早些休息,可好?”
“好。”
點頭應下,靜香起身將外間桌案收拾干凈,謝家康坐于一旁,看著她來回忙碌,看著她轉身離開,直到屋內再做寂靜一片,他方才轉頭,對著謝晉道。
“阿晉,送我回去吧。”
“是。”
謝晉點頭,矮身蹲下,照舊將謝家康負于背上,抬步朝玉笙閣而去,身后夜風過處,留下些斷斷續(xù)續(xù)的咳嗽聲。
穿過竹林,跨進拱門,謝晉腳下不停,送謝家康入主屋安置,燈盞燃起片刻,石遠匆匆回返復命。
“少爺,謝安已送采萱出鎮(zhèn)子,北向而行,快馬不出五日,可出益州。”
“如此,甚好。”
謝家康點頭,思索片刻道。
“她手中的戶籍可通行四國,若是她有意北上,囑謝安親送她渡宛江,入燕云。”
“少爺放心,老奴記下了。”
拱手再是一禮,石遠近前一步,壓低聲音。
“方才路上,謝安同我提起一事。”
“什么事?”
“他說,先前在玉笙閣盤問采萱之時,有人在院外站了許久,不知聽去了多少,他依稀分辨得出,那人當是阿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