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淇淋在桌上緩慢地融化著。
坐在我對面的是一個我以為再也不會扯上關系的人,她穿著白色T恤,隨意地用勺子撥弄冰淇淋。
她的睫毛很長,當她垂下眼簾時,幾乎遮住了淺褐色的眼瞳。
彩色玻璃杯的水滴在餐廳桌上留下兩個圈痕,空氣中混雜著小麥面包和肉類氨基酸冒出的香氣,陽光照耀著窗外人行道上黃綠色的植物。
今天,每當稍微松懈下來,總有一種恍若夢境的錯覺。
我想我不必解釋這一切冗長的緣由,雖然這件事對我而言是相當奇妙的經歷,但其實只要條件足夠,不管誰先走出一步,都會有今天的局面。
“你的初中應該就在這附近吧?”想到這附近有一所中學,我問邵晴。
“對啊。”她說。
她沒有問我為什么知道她的初中是哪所學校,也許作為校園里的名人,她已經習慣了。這種灌木叢深處的人,她的初中一定比我豐富多彩不知道多少倍吧,可她的語氣卻像提不起勁一樣。
她深吸了一口氣,看了我一眼又瞥向桌角,接著低頭緩緩地轉動起瓶中的吸管。她看著杯中的冰塊,就像呼吸時輕輕吐氣一般,以一種十分自然的方式向我提起:“你聽說過嗎?我初中時的事。”
我頓時想到了很多我掌握的信息,但我還是搖搖頭,表示并沒有聽過。
“其實初中時的我和現在完全不一樣。”
“不一樣?難道說……你初中時很胖嗎?”
邵晴差點嗆到自己,吞了一大口飲料。
“你反應這么大干嘛?是被我說中了啊?”我靠在椅背上。
其實我知道,她初中時是短發。我見過照片,在一篇運動會報道里,她穿著陌生的校服在操場上背對人群坐著,看著鏡頭別處。
“沒這回事!”她握起拳頭叫著,接著,想了想,說:“我是說,初中時我也不太喜歡說話,而且那時候班上的人,她們似乎也孤立我。”
我緩緩地把上半身挪回桌面上。
她看了我一眼,又立馬補充:“不過沒事的,我不會覺得寂寞,也不害怕寂寞,畢業時我什么感覺都沒有。”
“什么感覺都沒有?”
“就是說,當時大家很傷感,有的人還抱在一起哭,可是我站在那里,就像在看著一件和我沒有關系的事一樣,我覺得繼續待著也沒用,很快就離開了。”
呼吸停止了一瞬間,我壓抑著自己的激動。
那個陰郁的下午、喧鬧的人群、灌木叢之外的我……一幕幕畫面從我眼前閃過。
“我和你一樣。”我故作平靜地回答她,其實心臟已經怦怦直跳。
今天,每當稍微松懈下來,總有一種恍若夢境的錯覺。
隨便搭了一輛公交車,最后居然到家了。我疲憊不堪,一下子倒在床上。
當我睡醒時,窗外下起了蒙蒙細雨。功課……功課還沒做啊。
細雨連綿,地上漂浮著悶熱的空氣。坐在窗前,晃神。連微弱的雨聲也足以掩蓋思緒的聲音。
眼中溢出困倦的淚水,大腦缺氧。我想把一個個字連成一句話,卻忘記上一個字;想把一句句話連成一段話,又忘記上一句話。最終得到的是一個個支離破碎的釋義,不知所云。
什么也思考不了,腦海中只容得下一句話。
邵晴,邵晴。
什么也理解不了,縱容著這個失控的聲音,仿佛正由內而外腐蝕著原本空洞的軀殼,盈盈滿滿的,溢出了,淹沒了狹小的房間。
邵晴,邵晴。
莫名地感到鼻子發酸。
我不相信鏡花水月,但是除此以外我還能忍心去相信什么嗎?
一個我一直以為應當在那灌木叢背后最深處的,最可望不可即的人,其實曾經也和我一樣,無動于衷地望著那片人群。當我自嘲著望向窗外的雨的時候,五公里之外,一個女孩的初中時代也同我一起安靜地落下帷幕。
但是為什么現在她會站在那里?一個對于我來說遙不可及的地方。
并不是完全的遙不可及,其實那個地方是可以觸及的。是我一直待在狹小的房間太久了,我忘記了,我只是自然而然地成為了這樣的人,他們也只是自然而然地成為了那樣的人。有時候我會感到全世界的人都在厭棄我,可是她一定不會像我這樣設想這個世界,因為在最初這個世界對她就是溫柔的,她小時候一定不曾被班上的同學排擠,也不曾被老師按在墻上怒吼,她可能也沒有被“教導”過那些陪在她身邊的人都不過是想要利用她,這份幸運帶給她的對世界的認知就是她的根基,她不會因為初中里一時的風雨就改變了這樣的本質。我呢?難道我生來就如此扭曲嗎?如果這個世界也這么對待我,或許今天李俊雄就不是一個如此無趣的勢利小人了吧!
“我的偽裝要剝落了。”
那么,我是否可以從現在起成為另一種人?只要我扮演起那樣的人,也許一開始會漏洞百出,但是在一遍一遍的練習后一定會找到訣竅吧?即使是成為那片灌木叢之后的一員,在成泰看來莫名其妙開心的那幫家伙也可以嗎?
“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
可是,那是一開始就被我們劃為低劣的,被我們鄙棄的。
“快停下。你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你沒有資格說這種話。”
但我們又憑什么認定自己一定是高尚的?
“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聲音在腦海里嗡嗡作響,演變成電流的聲音。這聲音像是化作一股暖流在身上游走,在肋骨之后匯集往下流去,同時又仿佛有什么東西布滿了我的身軀,從皮膚表層啃食著我。
我一直理所當然地遵守著的規則,我一直無法放棄的生存之道,于我又有何意義?我真正渴望的東西,我所缺失的東西,連我自己都一無所知。我唯一明白的只有……
“我想逃離這個狹窄的世界。”
我打開手機,想找到邵晴。
成泰和柯元都不用手機,學長為高三做準備,最近也不上線了,新月早就刪除了我。灰暗的房間里,屏幕的燈光映照著我的臉,手機里只有唯一一個最近聯系人。
外面斷斷續續地響起幾戶人家炒菜時鍋鏟的撞擊聲,掩蓋了花圃里此起彼伏的微弱蟲鳴。百葉窗的間隙里,遠處的燈火閃爍著模糊的輪廓,如同在似暗未暗的夜色里掙扎著。馬路上一個接一個地傳來汽車駛過的聲音,朝遙遠的地平線散去。我置身在這個與外界隔絕的房間里,像是置身在一個不同的時空,萬家燈火、車水馬龍、所有的一切都與我無關,我像一只從魚缸里被撈出來的魚,帶著窒息般的感覺觀望著這個世界。
一種感受從我內心萌生,我不該有這種感受,世上有無數比我更為成熟的人,和他們比起來,我的閱歷是那么幼稚,應當是沒有資格聲稱自己擁有它的。
我看了一會兒手機里唯一一個能夠聯系的人,關上手機屏幕。
黑暗吞沒了我。
我還是,我只是,覺得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