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學后,我裹緊圍巾,一個人走向了車站。
橙黃色的路燈依舊在閃爍。路燈還是沒有修好,這也是可想而知的,不過是這么一盞路燈,就算壞了,也不會有什么,等車的人也不過是在這里待上一小會就走了。只有我,一直對這壞掉的路燈耿耿于懷,卻又什么也不敢做。疲于生活的人只想過好自己的一生,誰會在乎這種小事呢?嬌生慣養(yǎng)的人才會在乎。
我是這么一個奇怪的人,仿佛有著某種原罪,從小開始我做的一切都是錯的,我得被逼迫著做各種自己不喜歡做的事來進行矯正,卻更加令我無所適從。這個世界在我眼中永遠都是模糊不清的樣子,因為沒有人教會我看待這個世界的最佳方式,而我自己的方式必定是天真、幼稚、充滿錯誤的。
我不覺得我自己有他們眼中那般糟糕不堪,證據(jù)就是我曾經(jīng)是和那個現(xiàn)在在資優(yōu)班的成泰比肩的。我墮落了?可我選擇做的事卻讓我那么快樂,或者說,讓我感覺那么“正?!?。誰讓我意識到自己是殘缺的?無知的人是最幸福的,半夢不醒的人卻像落水一般在兩個邊緣掙扎。我現(xiàn)在過得比以前產(chǎn)生幻覺的時候還要絕望,起碼那個時候我還擁有朋友和崇拜者,還有優(yōu)等生的頭銜,現(xiàn)在我一無所有了。
不對,這不是墮落。雖然我以前經(jīng)常和成泰走在一起,但是我不過是只能在形式上勉強模仿他,深入了說,我和他又有什么相似的地方?成泰的爸爸是大學教授,他的媽媽是樂團的小提琴手,我永遠無法成為像成泰那種書香世家培養(yǎng)出的優(yōu)秀的人。我這種人就只能每天回到亂糟糟的家里,一邊寫作業(yè)一邊三番五次地到客廳對父母說:“能不能把電視聲音調(diào)小一點?”新月說她的父母中考前會找自己談人生和理想,我在那時卻要一邊復習一邊忍受著他們在我的房間外因為婚外情吵架,看著媽媽哭著走進我的房間對我說:“我是不會離婚的,我要他的錢繼續(xù)養(yǎng)活我?!蔽抑皇且恢弊晕腋杏X良好罷了。
我從一開始就錯了吧?我曾經(jīng)一直都在做“正確”的事,可是我得到了什么?那是他們定義的“正確”,我為了迎合他們的觀念,活得像個行尸走肉,卻還要欺騙自己這都是值得的,因為我自己也不知道脫離了那種別人替自己規(guī)定好準則的生活后該何去何從?,F(xiàn)在經(jīng)歷的痛苦根本不是因為我現(xiàn)在犯下了什么罪行,而是因為從出生起我的人生就已經(jīng)亂七八糟了,這種扭曲的生活帶來的問題遲早有一天會爆發(fā),我不是墮落,而是正在解決一個一直以來沒有人在乎,卻對我影響重大的問題——我是在修理壞掉的路燈啊!
如果要拯救自己,我就必須清空大腦里被植入的所有觀念,重新用一套可靠的邏輯建立我的認知。
回憶不斷浮現(xiàn)在眼前——我這一路選擇相信了什么?這些相信的東西,如果不去深究的話,就連我自己都難以發(fā)覺它們的存在。它們從很久以前就開始不知不覺地滲透到我的體內(nèi),影響著我的一舉一動,成為我的習慣,成為我的一部分,從自己身上剝離它們必定要血肉模糊??扇绻蚁胝嬲鼗钪?,我就應該從回憶里找到它們,然后推斷它們波及到了我的什么思維習慣和行動方式,接著決定如何切除與修正它們。我愿意血肉模糊,我恨不得馬上如此。
但是這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光是第一步,在回憶里尋找那些源頭,就已經(jīng)足夠讓人疲憊不堪。
在完成這一套重建之前,我都無法相信任何東西,也無法做出任何行動。我已經(jīng)不是過去的自己,但我也沒有決定好自己要何去何從。我怨恨自己渺小的力量,我怨恨自己扭曲的人生。如果我的起點和其他人更相似一點,也許我就能像柯元一樣和新月成為普通的朋友,也許我在見到一個對我友善的女孩時就不會在腦海里想象著兇殘的畫面,也許我就能聽得懂一兩句她在體育器材室說的話……
“李神,好久不見?!币粋€人將整條手臂搭在我的肩膀上。
“元神?你也坐公交車?”
“我家的車送去維修了?!笨略严掳涂吭谖业募绨蛏?,他似乎很疲憊,嘆了口氣,說:“你看上去心情不太好。”
“還行吧。”
柯元接著講:“我也是啊?!?p> “你怎么了?”
柯元搖搖頭,“說來話長,接下來還有很多麻煩的事情要處理,我這個班的壓力太大了,我不想在這些事情上花時間了。那你呢?你怎么了?”
我望著閃爍的路燈,“沒什么。”
公交車來了,我打算上車。
“我說,俊雄,先別走吧……”柯元不知什么時候起收回了他的手臂,他站在我的左側(cè),一副為難的樣子,“有件事你可能一直不知道,其實我從初中起就很崇拜你?!?p> “初中時我和你剛見面的時候你正在給成泰講映射。”他忽然一口氣說出了一串話,“當時你對成泰說:‘映射就像旅行,一個目的地可以接納很多不同的人……’”
“但是一個人不能把自己四分五裂,一下子去很多個目的地?!蔽已a充完他的話。
“當時我就覺得這個人很奇怪?!彼f,“再后來我發(fā)現(xiàn),我還真的就記住了映射關(guān)系只有一對一和多對一,初二時,我聽說你在和一個學長一起制作游戲,大概是從那時候開始崇拜你的吧。因為我不想只會學習,在讀書之外還要有其他本事才行?!?p> 沒想到柯元和我以前想的那種人不太一樣。
“我那些不過是雕蟲小技,比起真正努力的人來說差遠了。”我說,“無論是課內(nèi)還是課外,我都做不出什么成績。成泰是對的,嘗試這些東西對于現(xiàn)在的我來說,只是在浪費時間?!?p> 柯元繼續(xù)說:“現(xiàn)在看上去像缺點的東西,以后可能就會變成你的優(yōu)點。”
我聽不懂他的話,疑惑地看向他。
柯元看上去還是我熟悉的那個柯元,眼神卻比以前要凌厲許多。
柯元用我從未見過的方式朝我輕松地笑了,對我說:“雖然我們這幾年只是偶爾說幾句話的關(guān)系,但等你畢業(yè)后,我們會讀相同的專業(yè),到時候我們會一起準備各種比賽,放假時我們會去泡圖書館、打乒乓球。成泰每次總是得花一番力氣才能把他叫出來,不過前幾天去漫展他挺勤快的。我們會有很多聊得來的東西,再后來,有一天,你找到我,告訴了我很多關(guān)于你的事情,你跟我說:‘我接下來恐怕沒空了,請幫我一起救救李俊雄吧?!?p> 腳步聲響起,一個穿著風衣的人走到柯元身后。
“俊雄,”那個人望著我說:“抱歉了,雖然還有另一個拯救你的方法,但我還是覺得這是對我而言最好的保護你的方式了,即使它是最痛苦的。就算別人都不由分說地往你身上貼標簽,即使你自己也不確定要怎么做才能達到目的,我希望你能意識到,在這些時刻里,我都和你站在一起,我會替你反駁他們,我永遠都會為你辯護。我非常感謝你做的一切,你承受的一切。你一定要記得……”
他對我說了一番話,在經(jīng)歷了之后的某件事我才明白了他說這些話的原因,而這時,我還沒有理解這番話的全部用意。
“那我們差不多該退場了吧?”柯元問穿著風衣的青年,青年點點頭。
“再見了,俊雄。你已經(jīng)足夠努力了,我也明白你的條件帶給你的局限性,將來的事就交給我吧?!鼻嗄旰涂略D(zhuǎn)身離去,“但愿你能得到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