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要什么時候才能過去?
下車后,我往家的方向跑去,一路上刮起寒風,冰冷的雨點打在我的臉上。
走完了幾百級的臺階,到家后我的腦袋已經昏昏沉沉,我不記得我是怎么和媽媽打招呼的,也不記得我如何穿過客廳堆放的雜物,我只知道最后我倒在了我的床上。
起床的時候已經很遲了,我到了學校,和幾個同學一起被巡邏的老師訓話,我差不多也開始習慣了。
這天晚上,我回到家,發現父親也在家。
“你回來了啊。”他對我說,聲音混在音量巨大的電視新聞中,屏幕上播放著五顏六色的動態畫面。
老舊的電視不斷傳來刺耳的電流聲。我想砸爛這臺電視,這個家里的其他人一定不明白我為什么想這么做,他們是聽不見電流的聲音的。
“鈞雄,先別去房間里,過來一下。”父親對我說,他的表情就和平常一樣平和,反倒是坐在他旁邊的媽媽正挺直了背、板著臉盯著我,像演員培訓班最差的學生在做作地飾演包青天。
我坐到他們面前,“你媽媽今天去和老師談話了,”父親看著手上的茶杯,又把頭轉向我,說:“她回來后跟我說,你以后讀不了大學了。”
“什么?!”我驚呆了,看向媽媽,媽媽盯著我,把眼睛睜得很大。
父親又朝著媽媽問:“還有呢?老師還說了什么?”
媽媽保持著臉上的表情,聳起肩膀,吸了一口氣,大聲說:“老師還說了!他上課睡覺!”
“為什么會這樣子?”父親轉頭問我。
我說不出話來。我異常困倦的事,媽媽不應該是知道的嗎?我看了一眼媽媽,媽媽保持著奇怪的表情,默不吭聲。
“說啊!為什么你要上課睡覺?”媽媽忍不住介入了我和父親的對話。
“我……這都是什么東西?這叫我怎么說啊?”我被激怒了,從缺了一個把手的二手沙發上站起來。
“你從以前就一直說不清楚東西,這都說不清楚的話,你這樣子以后到社會上怎么辦啊?”媽媽激動地說,“你給我們說清楚!”
“是你自己搞不清楚事情吧?我已經說過都沒被聽進去的東西,現在你還有臉……理叫我說第二遍嗎?”我氣得語無倫次起來。
爸爸也站了起來,伸手指著我:“注意你說話的態度!是不是我太久沒打你了?我這么多年沒有干涉你,在學習上對你也沒有一定的要求,給了你充分的自由,我以為你自己懂的,可是你現在就拿這種結果回報我?”
我訝異地看著他,我原本以為他只是沒有想到要像別的家長一樣關心孩子,原來他是刻意不這么做的嗎?
自由?確實啊,他們不曾對我說過要求我考到什么排名,我是小學時無意間考到全班第一后為了持續這種生活才一直名列前茅的——教會我成績的重要性的并不是我的父母,而是那段被人欺凌的日子和我所背叛的伙伴們。怪不得他們每天晚上隨心所欲地把電視聲調得讓我無法入睡,怪不得我每次由于學習想和他們協調些什么都被當作耳邊風,最后得到一句“你要自己解決,以后到社會上誰會這樣遷就你?”
我想起吳誠泰的家長是怎么托關系把他送進補習班的,許韶晴的家長是怎么安排她的中考后的計劃的,中考前,薛馨玥的家長是怎么教育她如何看待人生與理想的。
而我則站在這個充斥著刺耳的電流聲和如雷貫耳的娛樂新聞播報聲的凌亂不堪的家里,聽我的家長問我“你現在就拿這種結果回報我?”
我想破口大罵,但還是握緊了拳頭,克制著自己的沖動,調頭把自己關進了房間。
他們在我背后隔著門罵我,先是用手捶著門,又拿了不知什么沉重的東西往門上砸,發出“咚、咚”的巨響。
有什么辦法可以結束這一切嗎?
我記得我以前在房間里放了一把刀。
我不需要自殺,我需要的是把自己的角色從帶有攻擊性的叛逆期青少年轉化成虛弱的一方,沒人在乎你的心理是什么樣的,要展現虛弱,只有物理上的傷口是最不可否認的,這是我對他們最后的指望了,他們如果還有一定的理智,就不應該刺激一個差點死去的病人,最好能同情我,讓我休學。只要所有人都不來煩我,我就能恢復正常的自己。
我翻找著到,卻始終沒有找到。
我放棄了,癱坐在地上抱著頭,門依然被野蠻地砸著。
我記得的他們朝我吼的最后一句話是“李鈞雄,你無藥可救了!”
是啊,我無藥可救了。
接下來每一天的發生的事情大抵相同,這無趣的生活已經讓我厭煩得想吐。這世界上大部分人都按照骨子里已經編輯好的最原始的欲望行事,人與人之間幾乎沒有差別,無趣又乏味。每天早上班主任都板著臉站在班級門口,每節課前生物老師都要嘲笑一番那些非名牌大學的學生,每天都有發情期的男生在班級用集體行為發泄寂寞,每一天我座位旁邊的幾個女人總要神經兮兮地交換八卦情報。
我真想問,喂,你們為什么能在乎那些東西呢?你們難道不知道,人生是毫無意義的,這所有的一切都是毫無意義的嗎?
我無數次幻想著自己忽地往窗外一躍,高空墜落,以示對這惡心的世界的抗議。
每一次我都在最后告訴自己,這不值得。
冬天要什么時候才能過去?
我回過神來時,已經是晚上了。淵州市的光污染并不嚴重,天空是深藍色的,還可以看見幾顆閃爍的星星。
我坐在公園的長椅上,背后有汽車駛過的聲音和喇叭聲傳來,面前是一個水池。
冷風吹過,手上抓著的紙搖動起來。是一張附近的醫院開的報告單,上面寫著“李鈞雄,男,19歲”
“垂體腫瘤。”下午在醫院的時候,醫生用黑色圓珠筆指著報告單向我解釋,“會患上的人一般都是青壯年男性。看你膚色這么蒼白,應該也是腫瘤導致的。還有其他的表現,因人而異……
不感到頭疼,卻容易感到困倦和嗜睡,也是有的人會發生的現象……”
我把報告單揉成一團扔到地上。
我又彎下腰,撿起了紙團,把它展開,撫平,看著上面的每一個字。
如果有平行世界的話,那么也許,在某個世界里有一個和我差不多的少年,就叫他“李俊雄”吧。李俊雄,因為我不能陪在你的身邊,所以我只能告誡你了,你可一定要記住,無論別人說什么,他們都改變不了你的本質,只有在你自己也覺得自己無藥可救的時候,你才是真真正正的無藥可救了。
我把報告單收進風衣口袋,從長椅上起來。
眼前的石雕池壁上鐫刻著一道道優美的弧線,池子后面矗立著一片樹林。回憶里相似的畫面在我眼前掠過——五年前,她一時興起坐著列車來淵州市,這是當時她拍下的,天方夜譚般的噴泉。
五年前的幻想與安慰此刻在心中復蘇——
“也許將來有一天,我也會見到淵州市的噴泉。”
“也許將來有一天,失去的一切都會回到我身邊。”
我顫抖著快步走到水池前。
干涸的池子里,只有萎縮的枯葉,布滿塵埃的廣告紙。
明天還有早課,是時候回宿舍了。我走出公園,高樓大廈上的一片片燈光陸續點亮,我穿過冒著香氣和熱氣的小攤子,避開在街上騎自行車的人,與穿著異鄉校服、拿著零食說笑的學生們擦肩而過,最后,也混入了庸庸碌碌的人群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