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了一夜的“地圖”和地圖。
全身透著麻意,枕邊和房間也只剩他一個人,莫名的失落傳遍全身,但他曉得昨夜只不過是過眼云煙。
窗外的陽光穿透云層和輕紗似的窗簾,一切恢復如常,像是夢里發生的一般,只有地圖攤在床邊。
房間和房外都是寂靜一片,他從床上起身,穿戴好衣服,拉開已經透出九分太陽的簾子,落地窗隔絕他和外界。
從十八樓俯視世界,至少是這個城市,沒有什么高樓大廈遮擋視線,紅綠燈在遠處交替,車輛沒有像那個城市一般密集,汽笛聲在十三樓戛然而止,他像是城市的察覺者,將一切握在手心。
預定好的早餐隨敲門聲如約而至,偌大的房間至少四分之三卻只是點綴空間,違背涉足。他只是略微吃了一點,剩下的能打包的就帶走了,不能打包的就算了,這倒是令服務員感到意外,印象中的有錢人不是這樣的吧,誰知道呢。
收拾好一切,他乘電梯下樓。今天要去見兒子了,他先到前臺結賬退房,前臺小姐一見是他,一反對上一個顧客的冷漠,臉上堆滿了擠出的笑容,也倒自然,只是可惜終究是刻意的。她習慣性地將刷卡機拿出。
“先生結賬請刷卡。”
“我付現金。”他的語氣有些弱下來,像是做錯的事的小孩在承認錯誤。
“也可以。”前臺小姐明顯停頓了一下,但還是講出了這一句。
他如釋重負地松了一口氣,他從包里取得了應付的房費,前臺回以自己的標準微笑。
“請稍等,好了。歡迎,下次光臨。”
“車已經安排好了,就停在門口,歡迎下次再來。”經理在大廳俯身說到。
老頭沒有行李,就只攜著他隨身的包,徑直地走向了那輛等待了有一段時間的出租車。他坐上車,招呼司機直奔紅河旁邊,他兒子劇組所在地。
他們在河口的大街上緩行,濕熱的空氣在清晨不太強烈的日光中蒸起,進入他的鼻腔和肺,有些似曾相識的氣味勾起了回憶。
“隊長,你快去看看!”之前跑過來喊張醫生去救治傷兵的那個新兵又跑了過來。
隊長莫名的緊張起來,“發生了什么?”他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只是下意識地問起這一句,新兵支支吾吾,臉漲得通紅。
“俺現在說不清楚,你快跟我來吧,晚了就來不急了,張醫生已經快不行了,她要見你!”
說罷,便拉著懵了的隊長往前跑。
“張醫生快不行了。”這七個字在隊長腦子里循環播放,然后炸開。
“怎么會?怎么會突然不行了?”隊長沒有歇斯底里,只是一直重復,重復……
“發生了什么?”
“才剛走不久,怎么就不行了?”
“剛剛還好好的。”
他在腦海里詢問自己,嘴上卻說不出一句話像是失去了語言功能,他跑得越來越快,連新兵也甩在后面,但他很快發現沒有新兵的指引,他不知道自己該走到哪里,又只好停下來等。
他的心像是被火烤一樣,他朝新兵大吼:“你他媽的,怎么這么慢,沒吃飯嗎!在戰場上吃槍子兒!“
他焦急,甚至轉為莫名的憤怒。一路的罵罵咧咧,他們終究走到了張醫生躺著的地方,周圍的樹林像是焦炭一樣,枝干散發了爆裂的聲音,在林影中流淌著真正的黑色,泥土坑坑洼洼,泥土干裂,露出石子。
小張躺在地上,氣息起伏,但卻越來越微弱,身上的衣服已經沒有幾塊是完整的,在衣服破碎的地方沾著泥土和土紅色的血肉,有些地方還露出了骨頭,她那雙美麗迷人的大眼睛已經黯然無光,白皙的小臉和干練的短發被泥土染黃,手上只剩下皸裂的皮膚和外滲的鮮血。
隊長面如死灰,一步步走向張醫生,蹲下,他動作很慢,像是被一塊巨石壓住,時間在這里流的慢了些。
張醫生嘴在動,但聲音太微弱以至于難以被聽見,隊長把耳朵靠在她的嘴邊,但不想壓著她,就用兩只手撐著,但還是聽不見。小張朝著林子的方向指了一下。
“隊長,小羅還在里面呢,他在這里踩了雷,傷得很重,但里面情況我們還不清楚,張醫生一來,想馬上醫治他,就走了進去,自己也被炸傷了,我們把張醫生搶了出來,但是小羅還在里面,怕是不行了。“
隊長回頭看了一眼新兵,才發現他也是灰頭土臉,嘴角和手掌也滲出血了,又看向一旁,血跡和血跡中的槍和人,軍服被染紅。
沒有像電視劇情節一樣,女主人公一定要等到男主角到來后,說上幾句離別的話才撒手人寰,張醫生已經閉上了眼睛,眼角的淚若有若無地流過。
隊長抱起她的身體,他溫度的流失是那樣的明顯,隊長的淚流下脖子,流入軍服,在越南濕熱的西南風中干涸,他的手忘記了酸痛,他的腿腳依舊有力,每一步都在松軟的泥土上留下幾厘米的印記,新兵在后面跟著,頭低的像是要扎進泥土。
在一場戰爭的終曲前,在一個夏季的黃昏里,在一個微不足道的平凡的日子里,落下的太陽在他的右側亙古不變地行走。
車在紅河旁的村落門口停下,老頭沒有詢問車錢,他從包里抽出兩張遞給了司機,他們的視線在后視鏡內完成對接,司機報以點頭致意。
“謝謝。”老頭以平靜的語氣講完這兩個字時,車門已經被他關上了。
出租車在五秒之后揚長而去,老頭則獨自走進村子。
他兒子已經在這里待了將近兩年,過年也沒有回家,就呆在這里,因此也不知道他的病情。
他們就像約定好似地保持每月一次的通話,父子之間也保有獨特的默契,從不多打電話,也不會忘記每月一次的聯系,也習慣報喜不報憂。
對于老頭來貨
對于老頭來說,兒子一直是他的驕傲,也從不讓他操心。兒子有自己的理想和追求,他也全力支持,只是自己沒有幾天可以活了,想再見見他,就是看一眼,也無需過多的交流,這樣就足夠了。
他步履蹣跚,在村子的石板路上一晃一晃,看來他的身體終究還是要堅持不住了,所幸兒子的劇組在這個村子待的比較久了,村子里的人差不多都知道位置,所以沒有花多少的時間就找到了,只是他蠟黃的面色和白的嚇人的嘴唇讓那些村民都有些擔心,紛紛詢問他的身體狀況。
“卡,再來一條。”老頭看著兒子坐在攝像機后面,目不轉睛地盯著屏幕,時不時地對著對講機說話。兒子的后背已經被汗濕透,一頂褪色的帽子后沿一滴滴汗在這里匯集落下,眼神里有同他一樣的“堅定”。
老頭心里的滋味難以描述,他就在后面看著兒子,看得入神,看了好久。有幾個工作人員發現他了,也沒說什么,以為只是看熱鬧的村民,也沒說什么,便走過去搬道具了,當他再次回來的時候,老頭已經不見了,他們就沒當回事兒,畢竟他們已經習以為常了。
老頭坐在附近的茶樓山,還是盯著劇組的方向,他溫著茶,看著兒子的劇組拍戲,他的嘴角上揚,他的心愿都完成了,他也可以坦然地離開了。
夜涼如水,老頭在村里的旅店里留宿。皎潔的月光灑向這片曾經滿目瘡痍現在寧靜的大地,他失去了睡眠。
他站在窗口,遠眺一望無盡的林子,四十年前的一幕幕涌上心頭,那一次次受的傷,一位位犧牲的戰友在他眼前飄過,那張笑容,已經被日子沖淡、變得模糊的臉在心底復蘇。
是的,該在哪里離開是一個問題?
但他已經有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