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慶都城,云陽城。
云陽城是云慶境內最大的一座城池,往北方向就是云慶最大的關塞,函谷關,這座關塞號稱天下雄關,連綿不絕,是云慶直通中原的要塞通道。在函谷關未成之前,云陽城曾經是云慶與玉尾接壤的河西之地,最接近前線的一座城池。
因此城墻極厚,四面皆是烽火高臺,青石壁障。
靠近官道前,有一處商旅酒肆,位置極好,大門斜對官道,門內酒香撲鼻,吵鬧喧嘩,門口車水馬龍,行旅不絕,這是云陽城內南門最受歡迎的一處酒館,歷史久遠,店家自釀的甘泉酒,和云慶深山的腌制苦菜,再配上香酥的麥餅,別有一股獨特風味。
二樓拐角的一座包廂,一名青衣男子在門口立定,以折扇敲了敲門。
門自然的開了。
青衣男子推門而入,在窗邊隨便坐下,這才出聲,“多少年沒見了,神神秘秘的。”
對面坐著一個烏青色長袍的青年,身形高大,靠窗而坐,露出側身。聽到青衣男子開門的聲音這才回頭,五官平凡,唯有雙眉凝若狹刀,雙眸蒙著一層淺淺的白霧,仔細望去,像是兩團冰霧旋渦,深邃寒冷。
“你要走?”青衣男子忽然咦了一聲,看到了桌上的通關文書。
“阿江,我想求你一件事。”
青衣男子寧九江心里咯噔一聲,這是他認識蕭長夜以來,第一次聽到他說求字。
“你講。”
“你在我們之中最為心細,我想請你有空的時候照看一下我父親,他年紀大了,我走了之后,府上只剩下福伯,我擔心他會寂寞。”
“長夜,這話你有沒有跟伯父講過?”寧九江眉頭一挑,手中折扇拍在桌子上,“咱們幾個兄弟一場,自從你十五歲那場大病之后,一直鎖在家里,咱們五年不曾見面了。我不知道你犯了什么錯,鬧到這種地步,你今天要走,我不攔你,我有空一定常去照看伯父,我只問你一句,你什么時候回來?”
“阿江,還記得小時候我們用過的信鴿嗎?如果有什么事,你可用老規矩找我。”蕭長夜雙眸盯著寧九江,直到寧九江點了點頭,這才起身。
他帶上斗笠,黑紗放下,面目也隱藏起來。
“你到底要去哪?”寧九江忽然看向樓下,窗下的馬廝停著二十幾輛馬車,拉車的馬夫時不時的抬起頭,望向這邊的窗戶。
氣氛十分詭異。
“阿江,這么多年你還是那么心細。你坐一會兒,我走了之后,你在這邊坐半個時辰以上,才能回去,回去之后,不要告訴任何人見過我,記住了嗎?”蕭長夜聲音平靜,他伸手拍了拍寧九江的肩膀,這一瞬間,仿佛回到了過去的時光。
寧九江有那么一瞬間的恍惚,看到了那個曾經陽光從容的天才少年。
“你不能出去,外面.........”寧九江低聲道。
“是家里的安排,不用擔心。”蕭長夜溫聲道,“我走了,多保重阿江。”
他轉身推門而去。
“什么時候回來?”寧九江失神片刻,正欲高聲提問,忽然想到了蕭長夜的隱秘舉動,聲音一下子微弱了起來,他有種感覺,那個人再也不會回來了。
他想到了那個傳聞。
那個進門之前,他一直想問的傳聞。
來不及了,或者說他沒敢提問。
他站起身,看著樓下的馬車,十二個烏青色長袍的黑斗笠身影,魚貫而出,身形完全相似,他們似是約定好的一般,各自登上一輛馬車,馬夫也毫不多問,一有黑斗笠坐上車,立刻出發,片刻間,二十幾輛馬車相繼出發,各奔西東。
寧九江默然的看著,連他也不清楚,蕭長夜是其中的哪一個,去向何方。
他點了甘泉酒,在窗邊小酌一個時辰,這才起身離去。
寧九江默然的走著,身后跟著兩個侍從,此時天已經有些暗了,他一路不緊不慢,眉頭緊鎖,走在青石官道上,再往前就是云陽城的官市,云慶位居西南,一直被中原成為蠻荒之地,自上任慶王開始,云慶日漸強盛,可隨之而來的也是連綿不休的征戰。
官市上,盡是些征戰之后網羅各國的珍獸奇玩,異族美女,一日二十四個時辰,從不停歇。夜晚更是火爆異常,那條長達百丈的官市大道被稱為云中道,踏入此道,便如云中仙人。因此官市上,盡是些豪門權貴,名門血脈。
寧九江的爺爺是軍功赫赫的前軍大將,曾隨上一任慶王征戰半生,父親在朝中做了文官,也是清流沉肅,剛正不阿,是現任慶王的良臣。因此寧九江早早被寄予厚望,送進王室私塾,所見所聞,也與一般人不同。
蕭長夜就是他在私塾里認識的第一個少年。
當年一眾少年之中,蕭長夜最為出彩。他是公認的天才,騎射書樂,樣樣精通,尤以練劍最為可怕,天賦驚人,是少年之中的頂梁人物。
他的父親是現任慶王最為倚重的云慶新軍領軍大將,人稱白衣將軍,蕭甲衣。河西之地,是蕭甲衣的軍功薄,與玉尾交鋒的十余年間,無一敗績,連戰連捷。當年云慶曾在此折戟四十多萬兵士,元氣大傷,被迫死守云陽。在蕭甲衣的手上,奪回了這片疆土。
他的母親是與慶王一母所出的安和郡主,王室血脈。
蕭長夜的家室出身,天賦才能,注定了他是最耀眼的那顆明珠。
可就在蕭長夜十五歲那年,一切都變了。
寧九江緩緩了神,站在一座酒樓前,他搖了搖手中的折扇,袖中滑出一塊青色玉石,在酒樓前晃了一晃,轉身進了酒樓邊的一座后巷。
后巷狹窄黑暗,唯有兩只燈籠在門前掛著,露出曦光。
他在一方青石上坐定,揮手屏退侍從,不消片刻,就有一個綠衣的男子走來。
“寧公子,您有買賣?”
“這次我想賣個消息。”寧九江聲音有些低沉。
“您說笑了,我們這里消息不值錢。我們是風信子,云陽城里的事,瞞不過我們。”綠衣男子笑了笑,風信子是中原各國特有的機構,最早是依附列國王室,收集情報。后面獨立出來,各國都有他們的分支,客人也是三教九流,只要有錢,就能買到消息。
“我說的人,已經出了云陽城。上面有很多大人物,都想知道他的行蹤。”
“您說的是?”綠衣男子眼睛轉了轉。
“五十個云刀,再加上一個條件。”
綠衣男子沉默片刻,“請您稍等,我需要請示一下。”轉身快速離去。
大約半刻之后,綠衣男子再次出現,身后跟著一個身著黑衣的男子,他一身淺黑色的披風,像是一層薄薄的輕紗,夜色下甚至泛著微光,身形消瘦,戴著一個銀色的狐貍面具,氣質非常獨特。
“有客人買下了這個消息,但這個消息必須由您親口說出。當然您附加的那個條件,只要在我們允許范圍之內,由我們風信子接下。”
綠衣男子遞給寧九江一個木牌,寧九江沉默的接下,在木牌上按下手印。
綠衣男子欣然一笑,“交易完成,我告退了,兩位聊。”
“你可以說了。”狐貍面具輕聲說道,他的聲音也有些奇異,很輕很細。
“我不喜歡和藏頭露尾的家伙打交道,你先摘下面具。”寧九江搖著折扇,嗤笑。
“這和交易無關,而且你不會想見到面具后的我,那會讓你感到非常...不適。”狐貍面具在非常上加重了聲調,不知為何,寧九江心中忽然升起一股毛骨悚然的感覺。
“裝神弄鬼!”寧九江強忍著不適,憤然起身,揮了揮手,就要轉身離去。
他轉頭,忽然停住。
因為他的面前站著兩個他無比熟悉的人。
他的侍從。
兩個剛才揮退,站在遠處的侍從。只是這兩個人臉上浮現出僵硬的神色,像是夢游一般,雙眸似有銀紫色的奇異圖案閃爍著,像是兩只詭異的狐臉。
巫術!
寧九江心底一陣驚駭,到底沒有失去判斷力。
“現在告訴我,蕭長夜在哪?”狐貍面具聲音尖銳起來。
幽暗街巷,昏黃燭光,狐貍面具伸手抓著已經驚嚇過度的寧九江,奇特的銀色面具中,露出一雙細長的雙目,那不像是一雙人眼,詭異的弧度,更像是野獸。
在黑夜下閃閃發光。
兩人的目光剛一對視,寧九江就感覺自己的靈魂被抽離出去,一切的想法秘密,都暴露在那雙眼睛里。
“原來只是一個嫉妒人的可憐蟲。可惜那個蕭長夜還把你當兄弟。”狐貍面具忽然出聲,寧九江已經癱軟的坐在地上。
“你們用信鴿聯系是吧,信鴿呢,我要找到他的位置。”狐貍面具森然道,他哦了一聲,寧九江身后的侍從,從腰間摘下一個籠子,籠子中兩只信鴿不安的拍打著翅膀。
狐貍面具再不停留,伸手抓起籠子。
“你懂得什么!”寧九江忽然咆哮道,他猙獰的臉上泛著青筋,“你又沒有嘗過那種滋味!憑什么,憑什么所有事情都是他高高在上,他做的每一件事都能萬眾矚目,每一次都能得到那么多夸贊,我呢!我明明相貌家世,不弱與他,卻什么都不如他,就連那些私塾里的公子們也都看不起我,欺負我!”
“可他不是一直幫著你嗎?沒有他,哪有你的今天?”狐貍面具嗤笑道。
“我就是看不慣他!他幫我,是想讓我做他的跟班,他需要我的父親,在朝堂上為蕭甲衣請功,河西之地,沒有我的父親,他蕭甲衣憑什么能做到新軍領軍,若不是我爺爺一手提拔,他們蕭家拿什么飛黃騰達!就連他的母親,也本應是我的母親。若不是他父親橫插一腳,我的父親早已贏取安和郡主,他蕭長夜應該感恩涕零,他幫我,他就應該幫我!”
“還好,他是個怪物,哈哈哈,他是個怪物!像他這樣卑賤的怪物,也敢爬到我的上面,我要他,要他死,要他死!”
“你不是想要他的行蹤嗎?給你都給你,讓他死就好了,讓他死!”
“我要他永遠都回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