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澈得知南碩王對李慕清用了家法,不禁嗤笑她不自量力。他搖了搖頭,繼續低頭讀書。衙役收了他人錢財,自是要將托付的事情辦好,他雙手抱拳跪下:“大人,郡主傷得重,府中卻無郎中醫治,恐怕會危及生命?!?p> “南碩王要請一醫者還不容易?”季澈又翻了一頁,置若罔聞。
衙役總算感受到李慕清活著的不易,便帶了些為她打抱不平的成分,小聲嘀咕道:“郡主不受待見也不是一日兩日的事了?!?p> 季澈一道冷冷的目光遞向他,衙役知曉自己說錯了話,磕頭求饒道:“大人恕罪,是卑職多嘴了。”
他眸光深沉,皇帝囑咐過,來此處的目的便是要有意找到南碩王的紕漏之處,再給他加上個莫須有的罪名。他這才借著鏟除山賊的名號前來縣城,如今李慕清便是上好的棋子,若要拔去皇帝心中的刺,他怎能不把握住這個機會?
“等等,”季澈叫住正準備離去的衙役,“去請至佳的郎中送去南碩王的府中?!?p> 待李慕清醒來早已是日上三竿的時辰了。
她動了動身子,卻不經意間扯到了痛處,頓時疼得她倒吸了口涼氣。恰好侍女正端了碗粥進廂房,見狀連忙扶起她:“郡主可算醒了,這都第三日了?!?p> 她扶著腰艱難地起身,用干啞的聲音問道:“父王請來了郎中?”
侍女卻搖了搖頭,“是縣衙的季大人尋來的郎中?!?p> 李慕清略顯失望地垂下了眼眸,她深知父王更看重兩位兄長,可心底仍然涌出了不切實際的期待。
她強撐著下了床榻,侍女勸她:“郡主還是多加休息吧?!?p> “不必了,”李慕清身上有些武功底子,也沒有什么天生的嬌氣。她推開侍女伸來攙扶的手,“可有助我行走的木杖?”
侍女點頭,便迅速地拿來了木杖。李慕清倚著木杖一瘸一拐地出了門,一碼歸一碼,雖說心中對那位京兆尹并無好感,可向他道一聲謝并不難。正好在縣衙門前遇見火急火燎下著臺階的師爺,李慕清連忙叫住他。
師爺見她拄著木杖,“郡主你這是......”轉而憶起那晚王府傳出的巨大聲響,他趕緊改口道:“郡主可是來找季大人?他此刻還在藏書閣里議事呢?!閉f罷又趕忙著走了。
李慕清望著他的背影默默應了聲“好”,便隨意找了個衙役為她帶路。通往藏書閣的小道彎彎繞繞又黑燈瞎火,空曠的閣樓仿佛沒有半點人的氣息,木杖錘地的聲音顯得格外清晰。
似乎察覺到她的身后有人,警醒地一轉身,她的額頭猛地撞到了什么硬物,一時間疼得她節節后退,又不經意撞倒了身后放置書卷的架幾案,層層疊疊地往前傾倒,上頭的書也向地面噴涌而出。
李慕清睜大雙眼,一臉不敢置信。
季澈肩處被撞得隱隱生痛,忍不住皺眉道:“郡主打算如何處置此事?”
她氣不打一處來:“誰叫你冷不丁地出現在我身后!“隨即又懊惱不已,“這書......我去叫人將它們物歸原處?!?p> 李慕清正想離開時,季澈“嘖”了一聲:“郡主素來可都是一人做事一人當的,怎么這檔事兒卻破了例呢?”
李慕清隱忍著怒火,點頭連續道了幾聲“好”,放下木杖去收地上散落的古籍。
衙役于心不忍,在他耳邊小聲道:“郡主身負重傷,這些苦役雜活還是太過繁重了......”
季澈濃眉一挑:“無妨,算是磨練了?!?p> 李慕清邊拾著書邊覺著委屈,她本來好意來向他道謝,這會兒反倒讓他給了個下馬威。待她完事了卻早已入了深夜,她舒展一下四肢,這一動便覺得全身被車轱轆碾過似的,疼痛比以往更甚。
李慕清不由咬牙切齒,她與季澈這下算是結下了這個梁子。
夜晚的風飄來迷人的花香,可她無心賞香,一心只想睡個天昏地暗。但無人料到,她這一睡,便是七日之長。
侍女次日端著洗漱的銅匜進了院子,察覺她還未有醒來的跡象,便去喚她起身。侍女喚了幾次,也沒有半點答復。察覺到不對勁,侍女徑直掀開紗幔,見她呼吸急促,面紅耳赤,放手去摸了摸她的額間。
她的額頭滾燙得嚇人。
侍女提起裙邊急忙去找劉婆,劉婆見多了大風大浪,在下人的院里閉眼小抿了幾口茶后,吩咐她先至縣衙將此事告知季澈。
侍女遠遠便望見他正閑心練字,也許實在是慌張到了極點,她一下越過帶路的衙役沖到季澈面前,便哀求道:“郡主得了風寒,睡了一日還未醒來,求大人救救我家郡主吧!”說罷便磕了個響頭。
季澈握著的毛筆一頓,“得了風寒?”
見侍女著急地點頭回應,想起昨夜之事,季澈干脆甩下了筆:“帶本官去看看。”
兩人快馬加鞭趕至王府,可路還未走到盡頭,季澈卻停下來,此時還未是與南碩王正面相見的時機。他裝作猶豫:“若是王爺見了本官,必定會嫌本官多事,此處可有近道?”
侍女忙不迭地肯定稱“有”,便帶他去了院子的后墻,墻頂處有幾枝錯落的桃花枝突兀地竄了出來。
季澈不曾想李慕清病得這樣重。
床上的人兒臉頰紅得像火燒過似的,停不住地微喘著氣,整個人病懨懨地動彈不得。
他無端流露出些愧感:“怎地病成這樣?”轉而撅眉對侍女道:“快去將郎中請來!”
雖說季澈有意陷害南碩王,可他也不想傷及無辜。在縣衙待的時日長久了,多少也知曉些李慕清在縣城百姓中的分量。他任京兆尹一職,本身便比旁人多了幾分能辨清忠奸的眼光,自然深知李慕清心向明善。
郎中帶著藥箱急忙趕來,給李慕清診了脈,不禁搖頭:“郡主看似是風寒入侵,但病情的根基還是原先未痊愈的傷,王爺下手著實重了些?!?p> 季澈無言,只是接過抓藥的單子,吩咐衙役去藥鋪:“不管價錢多少,去選最上乘的藥材。”
這一晃便是七日,李慕清睜開眼望見熟悉的屋宇,喉嚨一陣火辣,強忍疼痛下了榻,卻發覺渾身無力。碰巧這會兒季澈隨侍女進了屋,瞧見她軟弱地盤坐在榻旁喘著氣。
李慕清慘白的臉浮現幾絲疑惑,季澈感受到她投來的視線,不自然地咳了幾聲:“下官來察看郡主傷勢如何?”
她發懵地點了點頭,給侍女遞了個眼神,侍女便為季澈倒了杯茶。
見季澈不解,侍女笑道:“郡主謝大人好意,特意賞大人一杯茶潤潤喉。”
季澈一聽,些許無奈地小抿了一口。
她以為他也隨她似地,能這般輕易便得了風寒去?
李慕清雖驚訝季澈再一次地救了她,可她也不愿作忘恩負義之人。躺在床榻上又養了幾日傷,又至縣衙里找季澈。師爺被她纏得頭痛:“郡主啊,卑職不是不愿說,只是那處地方你去不了。”
“這縣城上下我都去過,你可別瞞著我?!崩钅角逵謫緛黹T前守職的衙役,“說,季澈究竟去了何處?說出來便賞你黃金十兩?!?p> 衙役猶豫了一陣,終究是師爺沉不住氣,干脆破罐子破摔道:“春風樓!季大人去了春風樓!”
李慕清當場一愣。
春風樓乃縣城煙花女子賣身求榮之地,有道是“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薄>┏莵淼納倘嗽誄雎尻柦浬討?,必定約伴前去春風樓享受一時晌歡,春風樓也因此揚名在外。
可李慕清沒料到,季澈此人,會去這魚龍混雜的煙花之地。
李慕清曾救過春風樓里的不少姑娘,自然與春風樓的媽媽熟絡。她特地趕至春風樓,可媽媽扭捏道:“不是我有意拂逆郡主之意,是季大人下了命令,不能讓旁人知曉他在何處。”
李慕清這下愈發地好奇,季澈為何行事這般謹慎小心,甚至鬼祟了些。人一旦好奇心發作便是沒完沒了的,媽媽無可奈何,帶她去了季澈所在的廂房。廂房內傳出女子魅惑的尖細嗓音,夾雜著男子豪氣的大笑。
不知怎地,她心中騰起莫名的不適感。
媽媽開了門,季澈頎長的身姿便映入眼簾,一位身材妖嬈的異域女子躺在他的懷里,左手還舉著湊到他嘴邊的酒杯。兩人一同望向她,季澈一向波瀾不驚的臉上罕見地生出了幾分訝異之色。
媽媽行走江湖多年,察覺到兩人之間說不清道不明的氣場,連忙撇清責任,“季大人實在對不住,郡主非要見你......”
“不必再說了,”李慕清打斷她,憤恨地望向季澈,“這些女子皆是無奈至此,不料你卻也來摻和其中。說什么廉潔清白,皆是謊言罷了?!?p> 她從季澈的懷里拉出那異域女子,便頭也不回地走了。
李慕清帶她到了一間無人的廂房,又拿來沾了水的干凈帕子替她擦手。異域女子自從入了洛陽,頭一回受他人如此對待,不禁鼻頭一酸。可她不精通官話,只得做了個簡單的動作。
李慕清心里的氣早已消了大半,見她做的動作不禁一笑,“你是波斯人?我曾見過這種手勢,這是在向我道謝,對嗎?”
異域女子只聽懂了“波斯”二字,她一下激動地直點頭。她想了想,又做了幾個稍難的,這回反而讓李慕清為難了。
她一字一句地對應她的手勢,“你是說,季澈他沒碰你,你是被別人推到他那兒的?”
見異域女子茫然地看著她,李慕清撇了撇嘴,干脆當個甩手掌柜,“我才不管他呢,反正他給我下的絆子也夠多的了,我以后再也不會找他了!”
她將女子交給媽媽后便氣鼓鼓地走了,只余兩人面面相覷。
這邊,季澈本不該在意她的言語,可他心中卻無故地煩躁。他撤去所有樂人和舞妓,一旁作樂的三兩男子早被方才這番場面嚇得噤住了聲,其中一個平素膽大的顫顫巍巍問道:“大人,這便是南碩王家的郡主?”
季澈臉上平靜如水,可方才的浮躁這下又生出空前的無助感,他隨意地點了點頭。
那同來議事的三兩人轉而聊起了京城里的閑談,“聽聞這郡主的名聲在京城可是相當地差,起先有人道她是俠女風范,俠肝義膽,后有人又道她是魔王轉世,造亂人間,不知怎么地,這傳著傳著便成了十惡不赦的女魔頭?!?p> 另一人接著道:“且我聽聞這南碩王遷至此處后是性情大變,除了對兩位郡王面色稍霽外,對旁人皆是狂妄易怒,更別說郡主到處惹事,王爺對她更是冷淡至極?!?p> 又有一人惋惜道:“也難得這南碩王家的郡主能活到現在,這有爹娘像是沒了似的......”
猛地想起季澈曾下過不得談論皇家私事的死命令,幾人皆不約而同地閉上了嘴,廂房里一度陷入了莫名的寂靜之中。
可沒人發覺,季澈的眼神變得狠厲,這次無論如何,他皆是要親自去見南碩王一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