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清閉上眼,心里的某一處塌陷。
膝蓋處的病痛開始陣陣作疼,從頭到腳的寒冷使她戰栗,牙關咬緊,她很難受,但卻比任何時候都要清醒。
在林家這六年,她委實過得太安逸,除了一個林瑯,她也不需要再同誰有太多交集。
裝得得體溫柔,做得一絲不茍,斂去冷漠刻薄,戴上一副奴婢的面具,在玲瓏堂里關上門茍且偷生。
那一夜里,二夫人看著她,像極了她的母親最后看她的那一眼。
溫柔而悲憫。
她們似乎預示了自己的結局,但卻毫無畏懼,坦然自若。
她在閔氏的床前愴然淚下,以為她和林瑯母女的境遇何其相似,都不過是命運作弄的可憐人罷了。
可閔氏不是母親,林瑯不是她。
林瑯自始至終,對這世間始終懷有熱枕,而她,只一顆冷掉的心罷了。
看似和林瑯同在局中,艱難前行,實則是個看戲人,什么也沒有做,流幾滴淚,推著旁人出去,虛偽之甚。
林瑯到底知道了什么,玉清并不在乎。
她知道她是個多么不堪的人。
玉清抬手,用已經凍僵硬的手指摸上自己的臉頰。
也只有這一張臉,是干凈的了。
她很像她的母親,這也是她能夠記住母親形貌的最后出處。
母親。
父親。
玉清喃喃道。
雙手撐在泥濘的石板上,半浸在雨水里。
“天地玄黃,宇宙洪荒。”男子持書念道。
“天地玄黃,宇宙洪荒。”小姑娘坐在父親懷里搖頭晃腦。
“日月盈昃,辰宿列張。”
“日月映著—”小姑娘舌頭有點打結。
“是日-月-盈-昃。芝芝,來,再跟父親念一遍。”男子耐心道。
“日-月-盈-昃。”小姑娘嘴張得大大,很是夸張。
男子失笑,捏捏女兒的下巴,小姑娘也不生氣,也伸出手去捏父親的。
父女倆笑作一團。
你們倆啊。母親走進來看見,無奈地笑了。
玉清睜開眼,只能看見暴雨后漆黑如墨的夜,是沒有任何參雜的純粹的黑色。
雨停了。
她該回去了。
玉清昏昏沉沉的,掙扎著要站起來。
可她沒有氣力了。
玉清不是第一次這樣站不起來,是以她習以為常,忍著不適努力去站起來。
她慢慢得撐起來自己,站穩在石板上,走了幾步,就又突地滑倒。
在石板上滾了一圈,全身跟散架了一樣酸疼。
玉清太困太累,腦子里想著索性在這上面睡一會,醒來就能回去了。
她已經對寒冷麻木無知了,眼一閉,竟真的睡過去了。
半夢半醒間,有溫涼的手撫上她的臉頰,她早已冷得開始發起燒,雙頰發紅,燙得不行。
玉清皺眉著避開,而那只手不依不饒,直接穿過脖頸,另一只攬過腰,橫空抱起她。
玉清潛意識里覺得不對,手胡亂抓住那人攬腰的手臂要推開,又推不開。
她被放到一處地方,頭頂上幾聲敲門聲。
門開了。
隨即則是單媽媽的驚呼以及順和忙手忙腳的替她收拾。
再后來,玉清徹底地昏死過去,不省人事。
玉清病了半個月,再沒見過林瑯。
單媽媽要照顧林昭,順和則照顧她,還勸慰她說放心,姑娘那有奴婢侍候,是大夫人送
的人。
大夫人?
那應當是作陪嫁用處,早早送來用順手些。
玉清沒再怎么講話,便是心大的順和也不敢再叨擾她。
玉清被罰,全府人都看見了。至于是什么由頭,也只有林瑯心中有數。
林瑯的霸道之名更甚,加上京城大族的親事,林府上下也沒什么人敢來玲瓏堂造次。
半月之后,玉清病愈,林瑯在這天帶著順和去了寺廟。
大夫人則在這日來了玲瓏堂,得知林瑯不在,也不走,叫了玉清來問話。
大夫人沒見過玉清,但也知道了玉清跪在暴雨下足足一個時辰的事,她打量著玉清,突兀道:“聽說你病得厲害,如今可還好?”
玉清低頭回道:“謝大夫人關懷,玉清已經康復了。”
大夫人今天穿了件深紫衣裙,戴了一套珍珠頭面,端莊和煦,威嚴斂在嫻靜的面容之下,無聲流露。
“林瑯有兩個婢女,是她從小到大伺候的,玲瓏堂的人換來換去,只你們兩個在。”大夫人道:“月白,玉清。月白性子跳脫,嘴皮子利落,被林瑯罰去了廚房,在林姨娘被幽禁后日日抓著林姨娘母子的吃食刁難,卻又讓三少爺抓不出把柄,咬牙切齒。”
玉清似是笑了一下,大夫人看她一眼,繼續道:“而你,性子安靜,向來只呆在玲瓏堂里為四姑娘處理身旁事,在府中六年,漸漸消失在主子們的眼里,在奴婢們中得了個寡淡無趣的名聲,斷去了小廝們的念頭,過得很是平靜。”
她們在廳堂里,一個坐,一個站,旁邊沒有人,皆是守在外面,把小小的一處變成隱秘的一角。
玉清安安靜靜的,低眉順眼。
“閔家的人來過,”大夫人聲音有些飄忽不定:“柳家的人也走了。今日,林瑯也去了外面。”
玉清的睫毛顫了顫。
“如果我沒猜錯的話,林瑯早從閔家的口中知道林柳兩家的往來,”大夫人嘆了一口氣,道:“她很聰明。她早就知道了自己的婚事。”
玉清知道她不該開口,可她終歸是沒忍住,她已經很久沒說話了,聲音喑啞晦澀:“姑娘不聰明,她只是心里頭明白。”
明白大老爺的自私,明白二老爺的軟弱貪婪。
原來只要看透了人心,一切也就無所遁形。
大夫人搖頭,道:“人合該活得糊涂些,太明白,就容易傷到。”
“柳家婚事,時候尚早,并非沒有回頭的余地。她母親的事,咽在心里,總有一天會把她變得面目全非。林瑯本性不壞,可偏偏骨子里倔強,離經叛道,她受了委屈,總是很難過去。”
大夫人說得千回百轉,繞來繞去,玉清覺得不對,又覺得哪里與她曾經心中閃過的念頭不謀而合。
“林姨娘已經受罰,姑娘怎么還會···”玉清下意識辯駁道。
大夫人打斷了她,道:“你還要為她遮掩嗎?”
玉清重重跪下,道:“玉清不敢。”
“不。你敢。”大夫人一字一頓,眼中無限悲涼:“你敢說林瑯不知柳姨娘其實并沒有
困死二夫人,你敢說林瑯沒有步步為營,玩弄林家上下乃至蘇州所有百姓,你敢說林瑯不知,真正害二夫人難產撒手人寰的,是—”
玉清猛地抬頭。
大夫人眼中有著多年來沉浮后得來的冷靜自持,讓她不至于過于失態。
最后幾個字,很輕。
如有萬鈞之力,撬開殼子,終見天地蒼涼,荒蕪一片。
“是—”
“林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