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杰坐在13路公交車的最后一排靠窗位置，他歪著腦袋看向窗外，這個永遠陌生的城市，他總在想，人為什么要背井離鄉討生活，而不是一開始就生在最終結束的地方。

　　他失去了一開始來到這座城市的新奇感，他不想再記住這一萬平方公里的每一寸土地。太大了，對他這個一半農村、一半縣城的年輕人來說，城市實在是太大了，永遠也無法適應，永遠也不會熟悉。

　　他搖搖腦袋，試圖不去想這些事情。每次坐公交車后排，他總會想起一件事情，那時他初中畢業，來城里玩，在親戚家住過幾天。那段時間是姨媽陪著他，帶他坐公交，教他不要坐前排，說那是給老年人留的位置，楚杰雖然在縣城待過幾年，但那個縣太小了，無論多遠的路，都可以半小時內走到，他沒坐過公交。

　　他們坐在最后一排，前排坐著一個女的，在楚杰眼里，那個女的很特別，就像是電視上的女明星扮演的女角色一樣，臉是白色的，嘴是紅色的，頭發又黑又長又直，還戴著一個大大的墨鏡，手拖著臉望向窗外，一點點微風吹過，她的頭發還會飄起來，楚杰覺得不可思議，她看上去很美。

　　接下來的一幕，就是楚杰印象至深的關鍵，他是坐在靠窗處，姨媽坐在旁邊，突然，姨媽手忙腳亂地要來關窗戶，楚杰不明白怎么回事，也慌張地關起來，這會公交車正在拐彎，楚杰聽到一段熟悉的旋律，他腦中迅速地搜索著這個旋律的出處，可他怎么也想不起來，不過他最終還是想起來了，但不是靠記憶，而是車身轉正后出現的灑水車。

　　前座的女子因為始終保持著優雅與美好，沒有半點動作，所以美美地吃了一臉水，楚杰忘了后來的情形，忘了當時那個女的到底是泰然自若裝作無事發生，還是一臉窘迫在下一站匆匆下車。他不太喜歡這種事情，他看到別人出丑內心會感到一瞬間的痛苦，等聽到周圍人的笑聲之后，他會愈發難受。

　　想到這里，自己曾經的羞恥瞬間也一幕幕地在眼前浮現：被班上同學偷偷扯下褲子，被老師提問卻什么也答不上來，偷東西被人家抓住，被小流氓用刀逼著掏錢……

　　這些事是很早很早以前發生的了，沒想到他現在已進入社會工作幾年，這些事情他始終記著，說他記性好，很多小時候的事情卻全忘光了，偏偏是這些，這些不愉快，他一直記著。

　　楚杰又開始搖頭，想要把這些思緒攪亂，想要讓自己脫離紛亂的回憶，他開始思考今天的工作。

　　對，他是為了工作才坐上這趟車的。他的工作是，去一個沒去過的地方，見一個沒見過的人，做一件沒做過的事情，一想到這些，他開始慌亂了。

　　楚杰是一個奇怪的人，他喜歡把未來的路在心里、腦中先走一遍。

　　小時候母親叫他去買油鹽醬醋，雖然極不情愿動彈，但終究還是要去，自己走在路上，心里盤算的，是該怎么說話，怎么做，怎么付錢，算算要付多少找多少，走的時候說什么，萬一小賣部里有認識的熟人怎么辦……

　　他會在心里盤算十幾遍，最后等走到小賣部門口，發現關門。

　　村里的小賣部就是這樣，沒有人會一天到晚守在店里等著，你得去家里叫人。

　　店主家離店只有兩步路，可這對小小的楚杰來說，仍然是一項艱巨的任務，因為，他不敢開口，他會僥幸，希望店主恰好看見在門口張望的他，然后主動問出他是來買東西的嗎？但是沒有，他在店主家門外踱來踱去，希望有人看見他，他始終不愿開口，可這樣事情是沒有結果的，有好幾次，他就這么回去了，空手回去，不過，也有幾次，他會鼓足勇氣，顫顫巍巍地發出自己也不認識的聲音，喊出“有人嗎”這三個字。

　　等回到家，等他的，是母親的抱怨，飯都做熟了，東西才買回來，或者連東西也沒有。

　　可小楚杰自己心里也委屈啊，那時的他還不知道，自己的這個問題有多嚴重。

　　現在他知道了，看著手機上早早按好的號碼，一個陌生冰冷的聯系人陳先生，他心里開始盤算起來了，還有三站路就要到了，是不是現在應該打個電話，聯系一下？

　　不，算了，我還是先過去吧，說不定我能先到，先找到約好的地方，我可以等他，也許他會看到我在等他，也許他會先開口，說：

　　“你好，你是不是之前約我的小楚？”

　　對，一定是這樣，楚杰這樣騙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