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明妃搬來我這兒后，宋暖玉滯留在我宮中的時間，稍稍長了一些。

　　偶爾我醒得晚了來得稍稍遲了，也會撞到他與明妃攀談幾句。

　　不亂于心，不困于情。方得善終。

　　不知怎的，我腦中卻突然冒出了這句話。

　　我在想什么，我是瘋了嗎？

　　宋暖玉待我，待宋晴笙，甚至待我宮內(nèi)宮女，檐下小鳥，其實都沒什么分別。或者說，待我時，他要稍稍嫌棄一點點。

　　他應當才會是那位能夠真正做到“不亂于心，不困于情。不畏將來，不念過往。”的人。

　　如此，甚好。

　　端午過后，天氣愈加燥熱了起來。

　　但那是對于下人們來說的。

　　屋外自是一片天光灼灼。

　　蟬聲陣陣，熱氣升騰，熏得樹上的葉兒也直打蔫。而我的殿內(nèi)，則早已布置上了內(nèi)務府特別送來的幾柜冰塊，正由下人們立侍冰柜左右為我扇來陣陣涼風，將暑氣盡數(shù)隔絕在了這一方天地外。

　　少頃，宋暖玉也進入了屋內(nèi)落座，算是沾了我的光，一同享起了公主的待遇。

　　他照例是來與我講課的。

　　我本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恰逢今天他所講的詩文本就是我前世讀過的，我又懶得出言要求更換，便愈發(fā)聽得心不在焉神思游離。

　　四下清涼，尤適酣睡。沒過多久，我竟思緒飄飛昏昏沉沉地夢會周公去了。

　　不知昏睡了多久。

　　醒過來時，我才驚覺宋暖玉還在我身邊候著，自然已將我方才毫無防備倒得歪七扭八了的睡相盡收眼底。

　　登時，我的臉頰“噌”地一下發(fā)燙了。

　　我慌忙口不擇言道：“抱歉先生，我不是有意的……只是這些日子常覺困乏，今日才不小心在授課時睡了過去……”以略微緩解尷尬。

　　一面，我又不自主地摸了摸嘴角……心想，好在沒睡得淌口水，還沒丟臉丟到姥姥家。

　　可手剛放下來，我才察覺我那個抹嘴角的動作更顯得絕蠢……

　　這不是擺明了告訴他……我睡覺時可能會流口水嗎？

　　我的臉燒得愈發(fā)燙了。

　　而更令我無地自容的是，他偏偏還輕笑了一聲，道：“無妨。公主睡著時，倒是比平日里更可愛些。”

　　……這話，是什么意思？是在取笑我么？

　　若在前世，我定要把他這對看過我失態(tài)的眼珠子挖下來！

　　但面上，我依舊拿捏著我的嬌軟人設道：“先生這話，是什么意思，燕兒不懂……”

　　“沒什么意思，公主無需介懷。公主體弱，夏日里更易困乏嗜睡是情有可原，不曾察覺公主勞累倒是在下的失職。既然公主乏了，那今天就先到這里吧。在下告退。”

　　話畢，他便起身似要逃離。

　　“且慢——”我喝止道，“時辰還未到，我……也還有些字句想請教先生。方才……我是坐久了，才覺得困乏。不如先生先陪我去屋外走兩圈再說如何？”

　　“也好，公主，先請吧。”

　　我并未如愿在他的語氣中聽出半分無奈與不情愿。

　　仿佛關(guān)于我的所有事情對他來說，都無足輕重，做也可以，不做也可以。我想如何，他便如何。左右我是一份父皇交給他的差事，他能應付過去交差，便行了。

　　至于我之前布下的局，希望他能念著我，來主動探尋些關(guān)于我的事情，再發(fā)覺我原是個秀外慧中，琴棋書畫樣樣涉獵眼盲心明的奇女子，就更是無稽之談了。

　　念及此處，我便也有些興致消沉。隨手拿了一根竹竿還如初見般與他一前一后而行。

　　稍稍轉(zhuǎn)了半圈，我又生一計。

　　山海不迎我，我可自往之。

　　他是不愿意來探尋我，我為何不將“自己”說與他聽。

　　再斟酌了片刻，我開口道：“我倒是許久未像這般在院內(nèi)走過了，因為無論在室內(nèi)室外，我所能見之處都是一片混沌，其實是沒有太多分別的。但我，有時候還是想出來走走，單是聽聽些蟲鳴鳥語，聞聞雨后芳草香，也是好的。先生以為如何？”

　　我這幾句話，意在塑造一個眼盲病弱卻依舊熱愛生活的弱女子形象。堅強與脆弱交纏，才會愈發(fā)惹人憐惜。

　　但他不是盲人，或許與我現(xiàn)在的情況難以共情，倒不知道他會“如何以為”，作何回答。

　　“公主能這般想，是極好的。”他淡然答道，隨后，他似是稍稍思慮了片刻，又道：“公主若是不嫌棄，你想見什么，還未曾見過什么，在下可以己愚見，為公主形容一二。”

　　“我，其實我見過的東西，也不少了。想見之物，若是小件的，大可至于掌心眼前，仔細品鑒，再不濟，大些的物件還能以指尖寸寸丈量，拼湊起來肖想一二。只是這天上云霞，月生日暮，潮起潮落，山川星河……我是無幸能見其面貌了。先生可愿為我形容？”

　　不想待我說完，他卻沉默了。

　　良久，他方才笑著說道：“公主以為，愛是什么？”

　　“愛？先生為何突發(fā)此問？”

　　“我以前想過，如果我愛一個人，或許便是會愿意為了她盡我的全力，去掃清她命途中所有的坎坷不公。縱使萬人棄她而去，我亦愿意赴她而來。”

　　“所以我也曾想過，若是我能愛上一個人，而她恰好目不能視，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情，便是將那高山流云日月星辰，都一一說與她聽罷。”

　　“今日，算是我與公主有緣吧。再者，公主的請求，在下也無不從之理。便，都說與你吧。”

　　我，原本說這些話，不過是想逢場作戲。

　　因為在我耳目靈光的前世，我從未流連于這天地間的任何一物而僅僅只會從中掠奪我的所需。風花雪月，皆是如此。

　　說到底，世間萬物，我原不覺得美好。

　　但現(xiàn)在聽他講來，方覺萬般風物各有風姿。

　　或許是他的眼睛，與眾不同罷。

　　他眼中的山川草木是鐘靈毓秀云水瀲滟，他眼中的日月星辰是天光寶華霽月清輝。

　　風在云間穿行，草在谷中結(jié)籽。月出東山，潮匯海平。日暮漁歌中蘊藏著新的生命，四季變遷后累積成滄海桑田……何為天地，何為萬物？天地萬物皆在他心罷。

　　而此情此景下，萬物于我，又何嘗不就是一個他呢。

　　所以我終于開始認真地想，在他的眼中，可否也能放下一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