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警很快就下達了事故責任任定書,正如桂元預料的那樣,張繼發(fā)違章駕駛,是事故的主要責任人,苗苗超速百分之五,是事故的次要責任人,出于同情弱者的原則,警察認定張繼發(fā)承擔百分之八十的責任,剩余的百分之二十由苗苗承擔。桂元拿著責任任定書找到保險公司,對保險公司的人說:“我原先已墊付了兩萬元,你們得先把這兩萬元給我。”保險公司的人說:“百分之二十的責任能理賠多少呢?最多能支付五萬元。”桂元說:“支多支少我不管,方正我花出的兩萬元是必須回籠的。”
兩名交警來到醫(yī)院,找到了苗慧蓮,把事故責任任定書遞給了她。所謂的“書”也就薄薄的兩頁,一陣風從走廊穿過,將兩張紙打得嘩嘩作響,她看了大半天,哭了大半天。她是有文化的人,她知道這兩頁認定書意味著什么。只是她沒想到,丈夫的命薄得就像這兩張紙一樣,輕飄飄的。
ICU里的張繼發(fā),絲毫沒有好轉(zhuǎn)的跡象,投進去的錢像失效了的肥料,不僅沒有將快要枯萎的莊稼催生出應有的生機來,還使施肥的人催生出一連串質(zhì)疑和絕望。
苗慧蓮和苗道明找到醫(yī)生,醫(yī)生一臉無奈地搖搖頭:“不好說,該用的都用上了,聽命吧。”苗慧蓮眼里立刻又噙滿了淚,低頭抽噎起來。苗道明臉色黯然,結結巴巴地問:“能有多少希望呢?”醫(yī)生為難了半天,做著扭身要走的樣子,說:“十分之一吧,或更少。”
苗道明攙著苗慧蓮從醫(yī)生辦公室出來,走到走廊里一扇巨型玻璃窗前的椅子上坐了下來。這里是專門供家屬等候和休息的區(qū)域,每天一大早,陽光就款款地從窗外射進來,像跳躍著的音符,使走廊里原本沉悶的空氣活泛了起來。苗慧蓮一天除了進ICU里探視一次丈夫外,其余的時間就坐在這窗前的鐵椅子上,這是她當下唯一能得到些許安慰的地方。坐了半天,她逐漸停止了抽泣,低著聲問弟弟:“十分之一的希望有多細呢?”苗道明木然了半天,嘴角動了動,不說話。
窗外的世界好大,藍天、綠色和建筑構成了一幅不著邊際的水彩畫,高樓林立的下面,是螞蟻一樣的人,在忽略不計地蠕動。陽光被林立的樓宇撕扯成零碎的銀色布條后依舊不依不饒地迂回穿插、纏繞。光色交匯處,似乎有一個釉紅的小點在移動。是什么呢?苗慧蓮兩眼一動不動地盯著,小點越來越近,一只紅色的氣球搖搖擺擺向她飄來,尾部吊著一條細細的絨線,線不長,像一只水里游動的蝌蚪。
她癡癡地看了半天,下意識地將一只手伸了出去。
她好想抓住那條細細的“尾巴”。
汽球掙扎似地貼了貼窗玻璃,仿佛是向她點頭道別,然后消失在了天空。
生命太輕,輕得像懸浮著的氣球。生命又過于沉重,沉重得讓人脫不開手。
他咋就這么不經(jīng)碰呢?五大三粗的大男人怎么說倒就倒了呢?
她不相信丈夫會悄無聲息地從自己的身邊走失,更不會就這么決絕地從這個世界逍遁。不,不會的。
可自己真的能抓住牽著張繼發(fā)生命的那條細弱而又模糊的線嗎?
她想賭一把。事實上,她沒理由不去賭,只要張繼發(fā)還有一口氣,那怕是一絲幽幽的氣息,她內(nèi)心那盞亮著的燈就不會熄滅。
可拿什么去賭呢?苗慧蓮又給桂元打電話,桂元就把保險公司的電話給了她,說事故賠償是保險公司的事,讓她直接去交涉。
電話里,保險公司的人很客氣,說公司考慮到貴方是重傷,按事故責任劃分,目前已最大額度支付了五萬元的保險賠償金,除了原先車主墊付的兩萬元,剩余的三萬元已打到醫(yī)院的賬戶上。完了,便是“祝您家屬早日康復”的話。
放下電話,苗慧蓮臉漲得通紅,氣呼呼地對著苗道明罵了起來:“桂元真不是個東西,一點人性都沒有,原以為先前給的兩萬元是他自己掏的,想不到保險公司通共給的五萬元,他就扣下自己的兩萬。苗苗呢,你生的好女兒,撞了人也裝聾作啞,不聞不問,就看著我們一家往死路上走!我好命苦啊!張繼發(fā),你咋就這么冤呢!”
哇哇的哭聲攪動著走廊里的沉悶,使本已陰郁的氣氛徒增了幾分凄涼。
苗道明兩手耷拉,惶惑不安地繞著姐姐空轉(zhuǎn),嘴角一抽一抽的動,似乎想說什么,可一口唾沫涌上來,他噎了半天,又咽了下去。
唉,能說什么呢?姐姐罵得不是沒有道理,家里發(fā)生了這么大的事,做弟弟的又指望不上。當事人呢?是一對無情無意的主兒,只認錢,不認人,不出子兒的龜孫子,讓自己的一張老臉除了往褲襠里鉆,還能往哪兒擱?罷罷罷,這種絕情的女兒不要也罷,你躲著不來,我追著你去,現(xiàn)在就回去做個了斷。
苗道明越想越氣,這個活了一輩子都不會發(fā)火的人,被這些天郁結在肚子里的不快攪得渾身騷癢,一股熱浪似的東西從心口沖撞上來,他猛咳了幾聲,臉憋成了紫茄,高著嗓子對一臉哭喪的苗慧蓮說:“姐,我現(xiàn)在就回去!”
苗慧蓮住了哭,眨巴了眼看著弟弟,忽又哭喊道:“走!走!你們都走,方正張繼發(fā)活不過來,我也不活了。”
苗道明蹌著步子出來,摁了電梯,等待的工夫,忽然發(fā)現(xiàn)有什么不對勁,心想:自己就這么走了,留下一個亂了心智的姐姐守著半死不活的姐夫,萬一有點事怎么辦?
想到姐姐生育的遲,孩子才念中學,幫不上忙。至近的親人中就剩自己的兩個孩子了。可眼下,苗苗不肯來,兒子苗禾結婚后又去了外地,小倆口剛剛找了份工作,他實在是不忍心讓他回來。問題是,現(xiàn)在家里都馬踏車了,能顧得上嗎?對苗苗不滿的怒氣裹挾著對兒子指望不上的怨氣,使苗道明一改往常緩慢、溫和的生活性情,他從電梯口向右跨了幾步,迅速將自己的身體移位到步梯的拐角處,摸出手機,撥通了兒子的電話。
“苗禾嗎?你知不知道你姑夫出了車禍?現(xiàn)在你就動身,今晚前務必趕回市醫(yī)院來。”
“怎么了?爹,你慢點說么,別急,姑夫嚴重嗎?”
“你們不急,我急,別多問了,你姑一個人在醫(yī)院守著呢,你回來聯(lián)系她。”
“爹---,爹----,我這兩天正.....
苗道明手指用力一摁,掛了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