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自臨樂縣城再次向南,乘船又過齊平府城,進入寬闊的谷河。
官船商船糧船,往來不絕,程樟也瞧見了龔長勝的座船,高大富麗,十余個家丁身形健壯,神情戒備。這些人多半都是除役的老卒,過往民船一瞧之下,自然知道乘船之人身份尊貴,無不遠避。
“往后待程大哥也做到二品,出行就用三只船。”常玉琨很是羨慕,“一只開路,一只殿后,擊鼓鳴鑼,那不知道的,還以為咱們在劃龍舟呢?!?p> “你程大哥是個窮措大,哪里養得起這么多人?!背陶拎托σ宦暎@回船篷坐下,對那只高大的座船全不理會。
船入谷河,逆水而行,足足花了三日才趕到黎安縣城。
黎安是殷安府下轄縣城,這里設有谷河以北最大的糧倉,位于縣城西北,北黎山山腳,布有窖倉近百座,儲糧四十萬斛,可供近十萬軍民,足足吃用一年。
因為這座大倉,黎安與他們路過的武水、朝城、臨河等處沿岸縣城相較之下,尤顯繁華。不但有各色店鋪,還有浴館、賭坊、行院,令人眼花繚亂。
程樟和常玉琨在一處食鋪之內,點了石饃、燒雞、豆腐,耐心等著。
過了大半個時辰,杜桓匆匆趕來,壓低聲音說道:“那司倉副使欽玉和,在城中有十余間店子,首飾鋪、質當鋪、糧鋪、酒樓、木料行,還有一處大錢莊。在城外也有不少田莊——雖說托在親戚名下,可是縣城之中,無人不曉得這些鋪子田莊是他的。只是今日有些奇怪,欽家的鋪子,沒有一個開門做買賣的?!?p> “消息已經走漏了,他們在藏匿轉移財物?!背陶拎托σ宦?,“先不用理會——這些是本地有名的吃食,咱們吃飽了再說。”
“方才與這里店主、伙計閑話,”常玉琨也告訴杜桓,“這欽玉和不但在黎安縣城生計大好,便是京城之中,也有宅院、店鋪。吃穿用度,極是揮霍——不說富可敵國,家中金山銀山,那是一定有的了?!?p> 杜桓咬一口石饃,又撕下一只雞翅,困惑問道:“這司倉副使是很大的官么,怎么他能有恁多銀子?”
“司倉副使,不過七品,算不得什么大官?!背陶兩忉尩潰爸皇且萊⒅貧?,司倉使俱由本處刺史兼行之。那殷安刺史遠在府城坐衙,這谷北大倉,自然便由副使只手遮天矣?!?p> 他微微沉吟:“官小能耐大,此處油水又足,那欽玉和出任司倉副使十余年不曾動彈,若是無有背景,豈能如此?怪道督相吩咐程某來此,這樁案子,只怕有些棘手?!?p> “這個還不容易,以程大哥的身手,就闖入那倉衙,將欽玉和捉住揍一頓,怕他不從實招供?”
“…胡說八道。”
黎安驛館靠近南門,池塘樓閣,很是精巧。程樟入驛詢問,才知季御史早些時日已經離開此處,前往衛安州衛北縣城巡視去也。
程樟沉吟點頭,卻轉身吩咐兩個隨扈:“咱們往城中尋個浴館,先泡個澡再說。”
小小的黎安縣城,浴館倒有好幾處。他們來到最大最氣派的一家,這里男左女右,相互隔開。屋內磚砌的大湯池,以壁爐巨釜引水而入。閑雜人等都不許進來,只有館中仆役服侍著為數不多的幾位客人。
程樟閉著眼睛,靠在浴池一旁,任由小廝替自己剪發修面,聽著常玉琨和杜桓兩個閑話。
得知杜桓已經成婚,常玉琨大為驚訝:“你孤身一人,萬里北行,倒把個小娘子扔在家中——想必是靠她侍奉公婆?”
“阿爹過世,家中敗落,我那婆娘便跟人跑了?!倍嘔赴讐訓納碥|都泡在熱水之中,只露出肩膀,神色很是平靜,“幸好兩個姐姐出嫁不遠,時常還能回來照應家中老娘。聽說,那女人如今在金灣城給一個富商做了小,日子過得還不錯?!?p> “嗐,嫌貧愛富,這天底下的女子,大多如此。”常玉琨撇嘴搖頭,“俺這輩子,只獨自一人逍遙快活便了。”
“方才這位哥哥,說他還有兩個姐姐?!蹦切P忽然插言,“難道他姐姐也是嫌貧愛富之人?”
“他姐姐或許不是,”常玉琨理直氣壯,“可我的兩個姐姐卻是。”
程樟低笑一聲,示意小廝退下,對兩個隨扈說道:“咱們去更衣,回驛館去了?!?p> 他們回到驛館,驛卒上前稟報:“今日可巧,那位季御史從衛北縣城回來了?!?p> “那就快引本官前去相見?!?p> “是,大人請隨小的,往東廳去。”
季文琛已經在下榻的東廳之外等候,此人三十出頭,穿一件六品緋袍,身形頗高,頜下短須,瞧來很是儒雅。
他上下打量一身粗布袍衫的程樟,作揖問道:“當年某在吏部任事,也曾聽聞程典尉之傳奇,卻不知典尉今日何事,要見下官?”
程樟抱拳回禮:“咱們屋內說話。”
季文琛只帶了一名隨行家仆于全安,當下便將這仆人也留在屋外,只程樟和季文琛兩個入內。程樟遂取出書信交給他:“此是祁督相之回書。”
季文琛連忙恭敬接過,打開細瞧,欣慰說道:“原來程典尉也要參與查辦欽玉和之案。季某為避免打草驚蛇,前些時日往衛北縣城去矣。如今趕回,便是因為朝廷所遣工部右侍郎聞馳聞大人,戶部倉平司員外郎茅佺茅大人,明日便會趕至谷河南面沙莊驛,咱們可一道前往相迎。”
程樟端詳著季文?。骸澳敲從房芍?,今日黎安城中欽家所有店鋪,俱都關門,悄悄轉移財物?”
“這——”季文琛大吃一驚,“怎地會走漏了消息?”
“祁公自然是不會給這蠹賊傳信,想必是御史給朝廷的奏報,被人暗中知會與欽玉和?!?p> 季文琛仍是不解:“季某所上的封事,直報于中書省。諒這欽玉和,小小一個七品司倉副使,難道就能如此手眼通天?”
“御史若是不信,明日見了朝廷使臣,自然能見分曉。”
“是,”季文琛悶悶不樂點頭,“明日見了聞侍郎,下官必定要將此事呈報?!?p> 程樟便拱手:“御史早些歇息罷,程某先回房去也?!?p> 翌日,兩人各帶隨從,南渡谷河,趕至沙莊驛館。
驛卒進去稟報,不一會,聞侍郎隨行扈從出來作揖道:“今日不巧,有衛安州馮刺史、靈昌、韋城兩處縣令趕來拜見侍郎。是以大人吩咐,御史不用此處候見,只管回黎安縣城等著便是?!?p> 這扈從說完,不等季文琛回話,便轉身又進了驛館大門,還囑咐驛卒道:“今日再有訪客,一律都推了。”
季文琛呆呆愣愣,轉頭望向程樟。
程樟輕輕點頭:“咱們先回黎安縣城?!?p> 兩人復又渡河返回,進了縣城南門,季文琛瞧著熱鬧的街市,有些失魂落魄:“這聲息不好,朝廷來使拒不相見,定然是有了偏袒之意也。”
程樟仍是不急不慌:“如今多想無益,且待明日再說罷。”
季文琛滿腹心事,在驛館門外下馬,佝僂著身軀自回東廳去了。程樟卻吩咐常玉琨、杜桓:“咱們出西門,往那黎安大倉去瞧瞧?!?p> 常玉琨有些不解:“大哥為何一點也不著急?”
“這事急不來,那欽玉和雖只是一個七品司倉副使,卻真正是手眼通天之人。咱們還是,靜觀其變罷。”
“依小人胡亂猜測,若是朝廷果真鐵心要查明此案,就該以刑部為首才是?!倍嘔敢菜尖庹f道,“據程大哥當日所言,工部每年都有修繕銀子撥付,可如今領頭的卻是工部的大官,這不是自家審自家么?”
“呵呵,此案必定還有更多蹊蹺之處,”程樟冷笑一聲,“保管令咱們大開眼界?!?p> 縣城以西,北黎山腳下的黎安大倉,占地百余畝,外有夯土城墻,除去各式糧倉,還有官廨、軍營、庫房,和倉丁居住的屋舍。
官廨之中,氣氛肅然,身軀肥壯的工部右侍郎聞馳端坐于議事廳書案之后,戶部倉平司員外郎茅佺坐于他的左側,微瞇著眼,一副奔波勞苦,要睡不醒的模樣。
程樟坐于另一側,神色淡然,冷眼瞧著跪于階前的司倉副使欽玉和,以及坐在下首的季文琛。
聞馳將程樟瞧了又瞧,心下很是不喜,可是這個人是祁存道直上封事塞過來的,至尊一道朱批曰,可。他也不能硬生生將人趕走。
倉衙之中的主簿、書吏都被遠遠地打發了出去關押起來,那欽玉和四十出頭,白白胖胖,低頭聆聽聞馳詢問:“據聞,爾私藏印信年余之久,工部所撥付之修繕銀兩,每每私領,不但未還,得知御史查訪,竟偽造開支簿冊以圖蒙混。又,爾上下其手,擅出官糧,私為盜賣。凡此種種吞奪國帑之事,爾有何辯?”
“卑職冤枉!”欽玉和叩頭大叫,“侍郎方才所問,全是那季文琛憑空捏造,羅織陷害,卑職另有實情奏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