莽山位于神都西北側,山巒起伏,岡峰橫截。當年楚、魏、燕三國聯軍于神都東北面大破蠻軍,楚國趁機占據谷河南北大片土地之后,遷都于神都,由是自開明帝以降,四位帝王之陵墓,都建于此處。
應王這支隊伍趕到神都東面城外丁莊驛館,各自安頓下來。其時天色未晚,程樟遠眺西面茫茫群山,心中暗想,若是應王殿下今日趕往莽山探看兄長,自己便也跟著同去瞧瞧。
然而并沒有,應王甚至沒有往莽山方向瞧一眼。
倒是那位王府長史李端儀過來,拱手說道:“這干人犯既已押解至京,自有三司會審,程長史往后便不必參與,可先往進奏院安頓,俟吏部文書至,則署任新職也。”
他話說得客氣,卻帶著居高臨下的意味。
“好,”程樟抱拳回禮,“某知道了,這就與殿下道別,先入城去也。”
刑部和大理寺官員也已經趕來驛館,先將欽玉和等人押入京城。應王卻沒有同行——他是中樞遣出的巡按大使,又有親王的身份,朝廷是要安排文武官員在上東門外相迎的。
不過程樟辭行之時,他還是鄭重告誡道:“京城為官,不比外州。雖說程長史是為國立下大功之人,往后仍須謹言慎行,立身持正。若是做下糊涂之事,孤王卻不會容情。”
程樟淡然抱拳:“不消殿下吩咐,程某自然省得。”
應王微微皺眉,有幾分不喜眼前這人不卑不亢的模樣,點頭說道:“且去罷,既是同殿為臣,往后少不了還有相見之時。”
趙鏗卻與常玉琨頗為相投,將他們送出驛館大門,低聲對常玉琨說道:“常主簿入京之后,得空可往溫良坊去,趙某在那里有一處賃下的宅院,咱們可聚一處吃酒,說些閑話兒。”
常玉琨卻搖頭:“趙侍衛跟著的這位殿下,十分威嚴,全無半分人情笑意,常某雖認趙兄弟這個朋友,卻不敢在京城與你們往來的。”
“應王殿下早有鐵面王之稱,最是六親不認的一個,也難怪常兄弟會有這等怨言。”趙鏗低聲笑道,“不過殿下是殿下,趙某與常兄弟交好,卻并不與他相干。殿下雖說嚴厲,這些事情倒是不會過問的,放心,放心。”
“好,待程大人這里都忙完了,常某必定來尋,今日就先告辭啦。”
于是程樟領著常玉琨、杜桓,于細雨之中渡過陸水河,從上東門進入了神都城。
那兩個都是第一次來到京城,張望著高大雄偉,望不到頭的青色城墻,俱流露驚嘆之色。
入城之后,兩個人仍是東張西望,無不好奇。程樟卻目不斜視,領著他們直至城北厚敦坊中的幽平道進奏院。
厚敦坊位于神都北市之北,離宮城皇城不遠。進奏院占地寬闊,這些年來一直是個熱鬧的去處。徐天朗坐鎮幽都之時,常有寶物珍玩貢獻于皇帝,紫宸殿中,亦多有詔敕、賞賜來此。在京城百姓瞧來,諸道進奏院之中,以幽平道這處,最為風光得意。
而如今的幽平道進奏院,卻是冷冷清清,不復當初書吏、仆役近百人的盛景。除去院使、副院使,統共也不過十余人。
先前的院使、副院使,皆為徐天朗心腹之人,早被鎖拿下獄流配遠地。如今署任的曹愿、高恭兩人,皆為本地低品官員,平日里除了邸報傳遞,便無所事事。如今見著行臺長史忽然來此,連忙恭敬相迎,將程樟引入正廳,吩咐下人端茶過來。
程樟隨口詢問了幾句,得知徐天朗被判了立斬,已經在市集被砍了首級,黃汝平、高士尚皆發配南夷島,他點點頭,取出憑信交與曹愿:“程某在此處,也住不了多久,就與兩位院使、幾位書吏一道用飯便是,不必刻意款待。”
那曹愿體瘦面尖,蓄著八字胡須,唯唯稱是,又覷著憑信公文問道:“長史和常主簿兩位,上月俸銀,都在下官這里支取,敢問是皆要銀鈔,還是要銀銖錢?”
“八十緡錢,要六十緡的紙鈔,另要二十枚銀銖錢。”
常玉琨也忙說道:“常某這里,一樣一半,還要換些銅錢。”
副院使高恭便親自領著書吏,往錢莊去取錢。曹愿則引著三人去后院,為他們預備住處。
程樟又問起陳濟用,曹愿忙道:“正要稟告長史,那位陳編議,如今已經署做江南道清流府六品司馬,出京赴任去也。臨行之前,曾著人往進奏院來,有書信遞與長史,想必長史并未收著?”
陳濟用留信,多半是為魏平真之事,當日進奏院被查抄一空,這封信如今也不知流去了哪里,程樟倒不在意:“不妨事,回頭某再給他回信便了。倒是另有一事想問問院使——當初至尊自長定府回京,為何誠王殿下卻被打發去了莽山皇陵?”
曹愿一縮頭:“此等大事,卑職不過是個七品雜官,哪里能知道其中內里?”
程樟微微一笑:“院使既是京城人氏,必定消息靈通,又何必藏掖。”
“實實是不知,”曹愿仍是搖頭,想了想又低聲說道,“不過至尊回京之前,倒是有一樁密王之傳聞。”
“哦?說來聽聽。”
“便是金吾衛中,有位七品執刀,喚做伊紅錦的,出自崇山逍遙宮。”曹愿不覺來了精神,“聽說不但武技出眾,生得也是十分的美貌。那密王殿下,數次三番,欲納她做媵妾,伊禁衛只是不肯。這回趁著至尊出京,密王設下迷藥之計,意圖要強擄了她——大人你想,那伊禁衛既是出身逍遙宮,豈能不識得這迷藥?一氣之下,在仁壽殿大打出手,這事,可動靜不小。”
“想必密王吃了一頓打?”
“哪能這般犯上,倒是密王身邊隨扈,被打傷了好幾個。待至尊回京,聽聞此事,勃然大怒,這一回,才將密王結結實實打了一頓,如今命他禁足王府,再不許出來。咱們京城里,歷來都覺著至尊于諸王之中,最重密王,如今出了這樣的事,難免議論紛紛。”
“為著一個女人,使這樣下作的手段,”常玉琨撇嘴,“這密王可差勁得很吶。”
“倒也不能這么說,”曹愿老氣橫秋地搖頭,“此前至尊出巡,皆以密王入政事堂,與諸相共議軍、國之政。回京之后,又頗得贊譽,稱其聰明持重。是以這回,坊間也有傳言,至尊或許是,又起了別樣的心思。”
他覷見程樟似笑非笑模樣,猛地省起,慌忙又作揖道:“這都是外間傳聞,非是卑職捏造。大人聽過就算,還請勿要責罰卑職。”
“好好的,本官責罰你作甚。若非曹院使健談,咱們也不能聽聞這些故事。”程樟失笑,又擺手道,“去瞧瞧副院使回來了未,也好開飯了罷。”
盡管程樟吩咐不必著意款待,晚餐依然豐盛。廚子為他們做了一道魚湯,還有燒雞、蒸餅、豆腐肉丸湯,很是美味。
用過晚飯之后,高恭告辭離去,曹愿依舊留下,陪著程樟說話。
程樟遂擺手道:“天色已晚,早過散值之時,曹院使不必留在此處,還是歸宅陪伴妻小罷。”
“長史有所不知,下官與高副使兩個,必得有一個于進奏院中值守。不然,萬一中樞有急令來此,誤了要緊之事,職等吃罪不起。”曹愿笑著吩咐仆役提來一把陶壺,“左右無事,便陪著大人吃茶閑話。”
“原來如此。”
于是程樟便聽著曹愿絮絮叨叨,說起今歲之春闈,穆廷棟穆相國身為文試主考,點了崇山書院苗景柱為新科狀元,不料至尊恰從北地返回,瞧過諸生考卷,卻將頭名改做了臨海道舉子邢佑。
“且慢,”程樟打斷了他,“這邢佑,似乎是東岳學宮弟子,而且年紀也不小了罷。”
“長史所記不差,此人確乎出自東岳學宮,不過卻是個本分迂直之人,只知道讀書修行。”曹愿解釋道,“這新科狀元入仕之時便已至而立,生得也是模樣平平。京城之中,都以為他不及解珍山多矣——是以又有傳言,那苗景柱被改做探花郎,便是因為其人才貌俱佳,恰如三年之前,長史大人被至尊改做探花,正是如出一轍。”
程樟登時愕然:“京城之中,竟還有這等說法?”
“如何不是,莫非長史大人還不知道么,歷代得中探花之人,非但才高,相貌也必定要出類拔萃。此例雖無明文曉諭,卻是人盡皆知的。”
眼見常玉琨和杜桓都聽得連連點頭,程樟也是哭笑不得,只能淡淡說一句:“不過是以訛傳訛,眾位不必當真。”
“大人不是明日要往政事堂去么,”杜桓仍是好奇,“想必至尊也會召見,大人何妨閑話之時,順便問一問此事?”
“問這個做甚,”程樟搖頭,“還有,明日往政事堂交還那御賜令牌,幾位宰相或許能見著,至于那位天子么,就不要指望了。”
曹愿原以為程樟聲名早著,如今又在北地立下軍功,必得至尊青睞,聽得這番言語,心下未免詫異。只是他覷著這位行臺長史淡漠神色,到底沒敢開口詢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