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都紫微宮,乃是昔年大周朝開國之后所筑之宮城,極為壯麗輝煌。
自雄偉的應天門入宮城,穿過乾元門,迎面便是面闊十三間,高逾十六丈的乾元殿,其宏大氣派,令見者無不驚嘆贊美。
乾元殿向西,另一組殿宇院落,名為武成殿,乃是中書、門下二省所在。先前門下省原本設于乾元殿之東,后來中書省權柄日重,為便于宰相們議事理政,早在開明帝之時,門下省就遷了過來。
武成殿再向西,幾處廊院,便是內史館、內醫局、尚食廚等處。程樟在武安門外注目瞧了一會,才將文書、腰牌遞與當值的羽林軍士,靜靜地等著。
除他之外,細雨之中還有不少六部五寺的官員等著召見,各自撐傘,三三兩兩,低聲議論,卻無人上前與他寒暄。
倒是那個為首當值的羽林軍營將,名喚孫寬者,恭敬上前抱拳,陪著他說了會話。直到一名主事出來,打量著程樟問道:“可是幽平道程長史?幾位相國著你進去說話。”
“好。”
程樟便跟著那主事,步入這處朝廷最高中樞機關。兩側廊房,為各主事、諫官辦事之所,正中的武成殿,分做前后兩間,前間為通事郎掌進奏、議表章之處,以六名通事郎,分押六部之事。通事郎職雖不過四品五品,因參預軍、國大政,極是清要,素有“小中書”之稱。
其中陳注、許仲和兩個,先前在長定府城便與程樟打過照面,見他跟著主事進來,各自點頭。許仲和便起身吩咐道:“程典尉且跟著許某,這就去政事堂罷。”
武成殿后間便是政事堂,宰相議政之所在。大楚國中書省三位宰相,穆廷棟、元恭禮、榮秉竹都安坐各自書案之后,抬眼打量著程樟。
程樟向三人分別行禮,取出那枚御賜令牌,便有一名當值的金吾禁衛上前接過,轉頭交與穆廷棟。
程樟覷著這位當朝執筆中書,年逾六旬,身形瘦削,面相倒是頗為儒雅。穆相接了御賜令牌,來回瞧過,見并無污損,微微點頭,示意那金吾禁衛:“遞還至紫宸殿,若至尊還有吩咐,可速速來回話。”
那禁衛又躬身接過令牌,轉身自后門出去了。穆廷棟審視程樟,尚未問話,元恭禮已經按捺不住問道:“那幽都府玄天觀常定真人,既已是天元境之大能,為何會忽然起意,入了北燕?”
“回稟元相,據真人自家言語,乃是因為那玄天觀弟子嚴懷虛,因附逆徐賊,被朝廷斬殺祭旗,心下有些怨憤之意,遂效仿其創門祖師,往燕地弘道收徒去也?!?p> “常定真人閉關修行,出關之后,只與你打過照面,彼此似乎還有過交手。”穆廷棟不緊不慢開口,“傳言都說,程長史于騰龍之境已無對手,不過終究只是騰龍之境,如何就能敵得住常定真人,且毫發無傷?”
他語調平緩,詢問卻是直指要害。
“穆相明鑒,”程樟不慌不忙,“當夜除了卑職,尚有金吾衛虎賁郎將張玄翰同在。咱們兩個皆是晚輩,常定真人倒也不曾痛下殺著,不過甩了兩張符,考較卑職與張郎將的身手罷了?!?p> 元恭禮微微頷首:“如此說來,常定真人畢竟還是自重身份。只是這么一位大宗師,北燕必定看重,或許往后,少不了與我朝有些為難之事也。”
“他是道門高手,天雄寺海澄、天佑寺慈慧兩個賊禿,定然排擠?!蹦峦澆灰詾槿?,“真人入燕,實為不智也?!?p> 正議論間,那禁衛已經返回,輕輕搖頭:“至尊只說,玄天觀常定真人之事,既已知曉,可暫不理會?!?p> 元恭禮和一直沉吟未語的榮秉竹兩個,都微露詫異之色。
程樟這等文武全才,后起之秀,皇帝竟然并無召見之意,實有些出乎他們意料。
穆廷棟卻似乎早就猜著,點頭示意程樟:“既是至尊無有吩咐,你便退下罷。”
程樟遂又跟著許仲和,退出政事堂。
那許仲和覷著程樟,欲言又止,程樟卻好奇地望向陳注書案之前,一個身穿女官袍服的美貌婦人,正在與這位分掌兵部的通事郎議事,快言快語,很是利落。
這女官乃是五品服飾,身為四品的陳注卻是起身說話,神態頗為恭敬。女官轉頭瞧見程樟,先是訝異,然后拊掌問道:“這位可是北地來的程樟程長史?”
“正是區區,未曾請教?”
“此為兵部武庫司員外郎,洪玉珠洪佐郎,”陳注替那女官說道,“乃是太常寺卿傅云柏傅大人之正室夫人。”
“甚么正室夫人,”洪玉珠笑了,“外子統共也只有奴一個婆娘。正室也好,側室也罷,反正都是我?!?p> 幾位通事郎都憋著笑意,洪玉珠也不理會他們,只瞪眼瞧著程樟:“外子也曾說起程長史,夸你是個大有本領之人,在北地又有不少軍功,如何卻轉做了刑獄官兒?”
這話沒法回答,程樟但笑不語。
洪玉珠神色惋惜,連聲嘖嘖:“這等俊杰,沒的埋沒在刑部,成日地捕拿審讞那些個骯臟貨兒。你還隨我去見成兵部,他素來是個惜才的,必定留用?!?p> 不由分說,她迅捷出手,一把摁住程樟左肩,就往外拽:“走走,咱們去兵部?!?p> 好大的勁道,程樟不由自主跟著她就出了武成殿。當然他也不敢真的推拒,惟有苦笑。
武成殿內,諸人面面相覷,有的微微搖頭,有的捂嘴偷笑。
程樟跟著洪玉珠出了長樂門,穿過大橫街,對面眾多建筑群,便是神都皇城。正對著長樂門,一條長街,兩邊大院,便是尚書臺,東邊三院,吏、戶、禮,西面三院,兵、刑、工。
程樟暗嘆口氣:“傅大人如今可好?”
“好,我丈夫女兒都好,你若是要去見他,回頭沿著這大橫街,徑往東去,便是太常寺了?!焙橛裰檎f著又轉頭覷他,“我那女兒,想必你還未曾見著?靈珠兒瞧著瘦弱,劍術玄功卻是無不精純,你倒未必能勝得了她。”
“……夫人說笑,程某這點粗淺本事,豈敢貽笑方家?!?p> “你這還叫粗淺本事,這是要當面打我的臉呢?”洪玉珠橫他一眼,“當日離宮校場,頃刻間連破三境,外子可是親眼瞧見的。如今你已是晉入騰龍之境——”
她忽地停下腳步,雙眸瞪得溜圓,不住地上下打量程樟:“啊喲,莫非——”
“我說,你該不是——”
“洪夫人勿要說笑,程某如今才多大,哪里就晉入天元了?”程樟連忙打斷了她,“雖說只隔著一道關口,但畢竟還差著這一口氣兒?!?p> 洪玉珠將信將疑,輕輕點頭,卻仍沒有松手:“走——”
西面第一個院落,便是兵部大院,洪玉珠在旁人驚奇的目光之中,拽著程樟直至兵部正堂之外,她覷著門外兩個金吾禁衛,詫異停步:“你們來這里作甚?”
一個司戈禁衛尷尬抱拳道:“洪夫人休怪,如今端副都管領了制書來此,正在堂中宣讀呢?!?p> “甚么制書?是給成兵部的?”
“…是,”那禁衛硬著頭皮回話道,“有人告發,成兵部之子、羽林軍檢校旅將成飛虎有貪瀆事,觸怒至尊,因此頒制,將成大人左遷鴻臚寺卿,自今日起,顧同觀顧大人,署任檢校兵部尚書。”
程樟一時愕然,洪玉珠柳眉倒豎:“就算成飛虎有什么不是,至尊也不能這般欺人太甚,讓我進去!”
禁衛不敢攔阻,眼睜睜瞧著她沖入正堂,程樟跟著入內,但見數人站立,顧同觀、端水澤皆在其中,另有幾個金吾禁衛隨扈,為首的那個,乃是一名六品備身禁衛,瞧著濃眉大眼,身形偉健,卻不過二十出頭,面上還帶著幾分稚嫩。
一個年逾六旬的黑瘦老者,面容刀削斧劈,頗有風霜之色。他從書案之后起身,雙手捏著一顆小小的龜鈕金章,身軀微微顫抖,干澀說道:“成某手頭,其實還有幾樁事體未完——”
“新平伯,有甚么事,都不必你操心了,”端水澤惡狠狠搶步上前,劈手奪下金印,面色猙獰道,“還是安心去做大鴻臚罷!”
“端副都管,”洪玉珠登時大怒,“何可如此無禮!”
“原來是洪娘子,”端水澤捧著金印,轉頭覷她一眼,傲然說道,“咱家奉詔前來收印,哪里說甚么無禮?自今往后,便是顧大人執掌兵部,爾等還不過來拜見?”
他說著,便將兵部金印交與顧同觀。
顧同觀倒覺得有些尷尬,他雖接了金印,又連忙擺手道:“成大人想必還要拾掇一會,且不用急,顧某先往譚安明譚侍郎處去瞧瞧罷?!?p> 他說著眼神示意端水澤,第一個出了兵部正堂。那端水澤掃視一眼洪玉珠,冷哼一聲,挺胸凸肚跟著顧同觀出去,路過程樟身旁之時,連瞧都懶得瞧他一眼。
三年未見,他早就將這個上一科的武探花,忘得一干二凈。
金吾禁衛們跟著退出,那個年紀甚輕的備身禁衛遲疑瞧瞧成儉,又瞧瞧洪玉珠,有些不知所措。
洪玉珠冷笑一聲:“段侍衛還留在此處,是要瞧咱們的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