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王希孟敢薅本殿頭發(fā)(fā),還把本殿濕漉漉地提起來,之后二話不說就回畫院換衣服,完全沒有理本殿。
豈有此理!豈有此理!
既然說好了不讓他好過,便必定不讓他好過。我堂堂嘉福帝姬說話算話!
第二日,我便提著新做的百花疊襦裙一腳踏進(jìn)了畫院。父皇喜畫也喜園林,這畫院修得彎彎繞繞,長竹高墻,滿地的鵝卵石,幾個宮女幫著我提拉著裙子,才換得我勉強(qiáng)體面地進(jìn)了畫院。
好不容易落了座,看著堂下跪著的畫生,一排排穿著嶄新的院服,藍(lán)稠白帽白腰鍛。
鵪鶉一般。
我先是把我娘教我的那一場段說辭背了一遍,什么高風(fēng)(fēng)亮節(jié)(jié),宛竹修客。
這些當(dāng)(dāng)然通通不是我想說的。
“堂下跪著的,哪一個是昨日救了本殿的?快出來受賞。”
我瞇著眼,一掃而過那些藍(lán)鵪鶉。
等了片刻,無一人站起。
我侍女把我的話稍微潤色著又說了一遍,還是沒人應(yīng)(yīng)。
一老畫師顫顫巍巍地跪爬過來,對著我磕了個頭,答:“昨日那生徒姓王,名希孟。如今正在后院作畫。”
呵!可笑!本殿下來了他居然敢不朝見?!可笑至極!等死吧兔崽子!
這老畫師似是知我心中所想,趕忙又答到:“是皇上允諾過的,若他想畫,遍可不顧其它。”
可笑!太可笑!你要死了兔崽子,敢拿父皇當(dāng)(dāng)擋箭牌!你死了兔崽子。
我眼睛一轉(zhuǎn)(zhuǎn),換了副口氣,多了兩分威嚴(yán)多了兩分散漫。是從娘數(shù)(shù)次治理后宮娘娘們干架里學(xué)(xué)來的。
“既說了不必朝見,那本殿總可以去見他吧。畢竟,救命之恩,沒齒難忘啊...”
沒齒難忘四字我咬得牙癢癢。
撩了撩頭發(fā)(fā),又鋪上了一層脂粉。穿過一片荷花池,又過了兩座曬畫堂,終于姍姍來遲到了后院。
偌大一片空地,畫架足有兩間屋子那樣長,畫架上是雪亮的白畫紙,滴墨未沾。
王希孟盤腿坐在地上,從后邊看可見的是那身扎眼的藍(lán)色描荷錦緞服和一小段露出來的脖頸。雪白雪白,像是太合池里的脆藕。
我發(fā)(fā)誓這絕對是我見過的最白的男人。
好啊,果然在偷懶,還敢不朝見,你死了兔崽子。
我按捺住自己激動的心和顫抖的手,一步一步緩緩的走過去。
隨后大喊:“王希孟!”
王希孟身形一抖,極其不雅觀地趴在了地上。真真是極其不雅觀,整個人像是被我用大石頭砸死的癩蛤蟆,四腳朝天!
他回頭,一雙眼睛毫無感情地掃過來,帶著六分的怒意。
喲~敢瞪我?我嘉福帝姬就是吃軟不吃硬的主兒!
我同樣瞪著他,五分不屑五分慵懶。我如此尊貴高傲,又如此美麗,定能亮瞎你這兔崽子的狗眼!
我侍女走過來,呵斥道:“大膽,見嘉福帝姬還不行禮!”
那人似乎有一瞬間的詫異,定睛瞧了瞧我,隨后還是站起來,對我規(guī)(guī)規(guī)(guī)矩矩地行了禮。一跪一扣,不得少。
我點(diǎn)頭,又撩了兩下頭發(fā)(fā)。
“昨日是你救的本殿?”
“回殿下,是。”
“嗯...你要什么賞賜?說吧。”
“回殿下,臣不需要。”
“嗯?不需要?不可能!說吧,是黃金屋子還是美貌侍女?又或者本殿去父皇那兒,給你求個一官半職。”
“回殿下,臣不需要。”
可笑,世上男子沒有不愛名利美女的。我父皇就是頂頂愛極了美女。
我撐著腰,手上浸出的汗被抹在了百花群上,“那說吧,你想要什么?”
王希孟停住了,似是思考了片刻。我心中冷笑,我就說,就沒有男人不愛美女不愛金屋的。
他卻忽然抬起頭,一雙深邃烏黑的眼睛就這樣瞧著我,紅粉的唇下藏著一顆極不易被人發(fā)(fā)現(xiàn)(xiàn)的朱砂痣。
他微皺著眉頭,一字一句清晰道:“若可以,臣請求殿下移殿,容臣作畫。”
陽光透過樹蔭,透過畫布,不辭辛勞地灑在這少年身上,柔和得向是度了一層光輝。
堂堂嘉福帝姬在這樣美的景色里,卻握緊了拳頭,百花袖被她揉作了一團(tuán),皺皺巴巴不像樣。
我簡直要被氣死!頂著個小白臉難道就可以撫了本殿的臉面嗎?這什么意思?啊?什么意思?不就是實(shí)在不行你快滾別擋著我畫畫的意思嗎?
小兔崽子,你完了。
拳頭被我捏得嘎嘎響。一起跟來的老畫師在五步開外抖得和篩子似的,腳抬起又放下抬起又放下。是啊,誰敢惹這皇城里頂頂?shù)笮U的嘉福帝姬啊?
但這畢竟是皇上保的人,王希孟他得保下。
老畫師這么想著,便下定了決心,邁出生死凜然的步子到了嘉福帝姬身后。
“殿下,此處風(fēng)(fēng)大,不如移至別處,讓臣給您畫個畫兒吧?嗯?”
我眼珠子一轉(zhuǎn)(zhuǎn),心里呵一聲。這是送臺階來了,沒道理不下,有人送臺階,不下就是豬頭三。我娘教我的道理。她說人生在世得饒人處且饒人,會找臺階,下臺階,給別人臺階,才是大智慧的人。
我點(diǎn)點(diǎn)頭,一派欣然的樣子轉(zhuǎn)(zhuǎn)身,那老畫師兩根長眉毛高興得都糾在了一起。
嘉福帝姬巧笑,眉眼上溫和得像是染上了桃花釀,緩緩道,“好啊...不過...得他來為本殿作畫。”
老畫師臉色一白,心中落下一塊千斤墜,砸得肚子皮都是晃的。
王希孟從不輕易作畫。從前是,現(xiàn)(xiàn)在皇上慣著,更是。
王希孟他要保不住了。老畫師心中無比惆悵地想。
陽光下,少年皮膚白皙地不似真人,臉上被曬出幾點(diǎn)紅暈,近似透明。
王希孟忽然開口道:“好。”
“嗯?”
“臣給殿下畫,殿下就離開。”
“...好。”
王希孟站起來,快速跑到廊下取出一張畫紙,半人高,黃紙描金紋。
三點(diǎn)兩點(diǎn)摸,少年執(zhí)(zhí)筆,一下看她,一下點(diǎn)墨。三兩筆勾形,四五筆畫發(fā)(fā),七八筆繪衣。朱墨,黑墨,靛墨。
花青為底,石墨調(diào)(diào)綠。
堂堂嘉福帝姬不敢動,看著少年手下筆觸翻飛,一大團(tuán)一大團(tuán)的色一滴水即圈破。
承染。父皇幼時曾抓著她的手,一筆一劃,可是她天資不聰慧,又貪玩,手抓著墨毀了一件一件金縷衣。一支蘸色,一支蘸水。水沖散了墨,像雨落下滴開了太合湖。這叫承染。
后來父皇迎來一個又一個美人,便把她和母后都拋在了金宮里繡花。
“稟殿下,好了。”
“殿下...”
“殿下?”
“啊?”我回過神,伸手接過畫。
什么?這兔崽子是真的活膩了吧?啊?這畫的是什么?老娘這么丑?????!
“喂!你畫藝如此不精!怎么得到父皇賞識的?我看你是扯了別人的畫給父皇吧?”我怒目瞪著他。
“何處不精?”王希孟問道。
“嗯...除了這衣裳畫得不錯,可這臉!這臉!你睜大你的狗眼!本殿長這樣嗎?!”我把畫拍他跟前。真是太可笑了這張臉。
王希孟往后退了兩步,躲開了這一掌如來神掌。
他接過畫,細(xì)細(xì)看了看,又抬眼看了看她,回答得鄭重。
“殿下確實(shí)長這樣。”
后來...后來皇上就來了,手上拿著一把檀香扇,描的是花中五岳。皇上命人拉開正騎在王希孟身上左右開拳的嘉福帝姬,讓嘉福在畫院后山罰跪了一個時辰。
一個時辰后,嘉福帝姬灰溜溜地捧著那副畫像和那顆受傷的心,滾回了金福殿。
嘉福帝姬把畫像掛在了金福殿的堂門口,過路的人都能瞧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