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白、白……暈眩散去,王青鼓足勇氣睜開眼。
一切都是白色,但自己是黑的;死前的世界如此,死后的世界亦然。不合時宜是他短暫人生的寫照,也是他現在的際遇。
一個人忽然被置于完全陌生的環境中,會像嬰孩般努力尋找自己能夠認知、辨識、接洽的任何事物。
現在,王青只期待著博士能夠隨便再講一兩句話。盡管他們認識的時間過短,幾乎不能將兩人的關系稱為“認識”。
博士消失了,像出現時一樣突兀,就算王青從來沒能用自己的視覺捕捉到關于其存在的任何一點跡象,但剛剛那個清澈的聲音,總歸是假不了的。
他開始將全身力量調度到自己線條勾出的耳朵上,努力聆聽,在王青看來,這必然是當下唯一能接觸到陰間生物的方法。
于是,白色的背景依然乏味,紋絲不動的黑球依然單調,但聲音作為媒介再次涌現在他的腦中。
“那就如你所愿,用這種方式吧。”這聲音不是博士,是那個男中音。
“你提問,我回答,功效是最佳的。”這句話不再從王青混亂可憐的腦子中生出,聲音的方向是可以辨認的,來自上方。
王青抬頭看著那個黑球,“我就知道。”他這么告訴自己,其實他現在還是對這個東西一無所知,就像他連自己死沒死都不知道。
“我……我已經死了,對吧?”
“如果你問的是物質世界的話,可以這么說。你作為脆弱的碳基生物,由于外力導致的損傷,已經失去了繼續維持基本生理機能的能力。”男中音說話每個字的間隔都是一樣的。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王青喊了出來,他其實一直在等這個答案。死亡在此刻并不讓人恐懼,因為人怕的“死”,其實是一種與活著相對應的狀態。死了的人不能再死去,便沒有什么可怕的。
但死了的人,也許是想要再次活的。
王青清楚地記得博士消失前說過的話——自己也有活的機會。對于生的貪戀,使他的情緒亢奮起來。
“你能復活我對嗎?剛剛那個人說的。”王青語速變快了。
“‘復活’對你來說是個偽命題。你正處在比物質世界更高的維度,這是大部分人無法觸達,甚至連認知都很困難的領域。”
“你怎么……”王青停頓了片刻后,他線條構成的臉上,像嘴一樣的洞里傳出含糊不清的聲音:“求你了,我只想回家。”
王青的心理防線在逐漸瓦解。車禍時的痛楚、救護車上的口哨聲、詭異空間內的遭遇……這一天內發生了太多超出他經驗范圍的東西,人腦和電腦一樣,有運行內存的限制,王青此時正處于臨界狀態。
“你的運行狀態很不穩定,需要干預。”
停止,所有都停了。呼吸,心跳、思考、焦躁,白色不再刺眼,黑球不再可憎,恐懼不再灼燒這個不知所措的中年人,如果存在絕對的心靈寧靜,那必然是王青現在的感受。
他像一個被重裝了操作系統的電腦,甚至連機箱內的灰塵都被完全清潔了。片刻之后,指針前進,方才在黑暗空間中的感覺再次出現,他清晰地捕捉到了時間重新開始流動的一瞬。
“發生了什么?你對我做了什么?”
“你是我至今最了不起的杰作,當然,也可能是敗筆。”
王青剛想追問,男中音這次沒有給他機會。
“你于4個小時前,無限接近腦死亡,但你很幸運,我們也很幸運。”
男中音接著說:“博士侵入赫拉公司的一個隱藏服務器,本來想獲取機密數據,卻意外發現了你。”
“你的意識和生理特征,完美匹配了‘生命編碼’,我一度以為這個程序會失敗,神卻把你送到了我面前。”男中音仍然保持著那個精確說話節奏,淡漠,平靜,接著說話。
“一切都是被決定的,我很慶幸終極秩序站在我這邊。”
“生命編碼?什么意思?”王青有點聽明白了,這個人救了自己。
“準確地說,是生命編碼2.0,你既是一個程序,又是一個生命;你幾乎由理性的光輝組成,只有少部分感性的弱點;你能將靈魂停留在高處,也能夠回到現實,你是最接近完美的人類。”
“也就是,你救了我,但是我被你改造了。”王青繼續問,“那什么是最完美的人類?”
“與終極秩序,也就是真理相連接的人類。不,那時就不是人類了。”
王青覺得自己好像變聰明了,他大概能明白男中音說的是什么意思,雖然對方使用的詞都很古怪,這些他無法理解的細節,拼湊在一起,卻意外地形成了一個讓他心領神會的全貌。
“那,我什么時候能回去?”王青還是忍不住問了。
“在你理解自己的使命之后。”黑球的方向繼續傳來聲音。
“你被我的‘生命編碼’技術賦予了更完備的生命,這生命本身是一種責任,你必須完成它。”
“你的意思是,我欠你的?沒有我你也成不了事吧?”王青此刻的思維非常敏捷。
“你是對的,我不會宣稱你對我有任何義務;雅格賓的存在不是為了制造這種強制的義務,我希望你理解,使命背后的崇高,才是你作為雅格賓一份子的動機。”
“我沒有承諾加入任何組織,雅格賓是什么?”
“你已經加入了,任何程序都有管理員。很遺憾,你的程序,不由你自己管理。”
王青聽出了這句話里的威脅意味,他一下明白,如果黑球可以執行剛才那個“重啟”的操作,他也可以執行“關機”,或者直接刪掉自己。
“我不加入呢?博士說過,不到30萬分之一的幾率,你舍得嗎?”王青立馬反擊。
“很好,很好。”男中音停頓片刻,“你死亡前的智力我評估過,肯定是無法和我對峙的,程序的性能比我想象中還要出色。”
“不用拐彎抹角罵我,你這么厲害,馬上送我回家,應該能辦到吧?”
“以你現在的思維能力,不會不明白,目前的狀況,我們各退一步是最好的。”黑球依舊紋絲不動。
“條件是這樣的,我送你回家,給你3天時間思考是否加入我們。加入,我會幫你解決現實里的問題;不加入……”男中音停了一秒后說:“你不會選擇不加入的。”
“你們不是福利機構吧,加入就幫我?我需要付出什么?”王青回問。
黑球沉默了,純白空間突然靜謐得有點詭異。王青盯著那個黑球,這個空間里并沒有光線,黑球沒有在白色的表面投下任何影子。
“是什么讓你覺得自己有討價還價的空間?”
恐懼一下占據了王青的大腦,他身體前傾,跪在地上,渾身不住顫抖。因為就在剛才,他突然記不起自己叫什么名字了!
不僅如此,自己的家人、朋友、同事、所有相關的人的名字全部記不起來,容貌也是。他的記憶像是突然被人抽走了一段。他努力地想,不停地想,但自己就是不知道。強烈的無助感像寒氣涌入身體、他突然發現自己如果失去了記憶,回家又有什么意義?
甚至,更可怕的是,如果黑球完全把自己變成另外一個人,自己也是無能為力吧。
“我完全可以不征求你的意見,希望你明白這點。”黑球的聲音從未如此冷酷。
“這個小把戲我不想再用第二次,現在回答我,是否接受我的條件?”
“我接受。”王青像一個剛被人救上岸的溺水的孩子,他雙膝跪地,額頭緊緊貼白色的表面,盡管他黑色的眼眶中連眼珠都沒有,他還是覺得自己的淚水已經不住地涌出:“媽媽,小茶,歡歡……我還記得,還記得你們。”
王青此刻才明白,一個人之所以能直面生活,是因為被包裹在自己所愛與愛自己的人所構建的關系之中,如果失去了這一切……
大約十分鐘后,王青拍了拍自己的臉,重新站起來。“我還有些問題。”
“你應該有,問吧。”
“這里是什么地方?”
“最早抵達這個場域的個體,將這里稱為‘夜城’,不過我們目前的所處的這個空間,是由我創造的。”黑球不急不慢。
“你和博士,都是這里的人嗎?你們是比人類更高級的某種生命?”
“博士就是人類,人類的身體無法抵達夜城,和你交流的是她的意識;而我,你無法認知。”
王青接著問:“你連我的記憶都能篡改,我的想法你應該也能獲取吧?”
聲音馬上不再從黑球傳來,而是直接從王青的大腦浮現:“一切只是為了讓你適應,這個場域內是沒有物質形態的,更沒有介質。我們一直在直接交流,聲音只是一個假象,視覺也是。”
“謝謝,還是回到剛才的模式吧。”王青轉了轉頭說:“你提到了赫拉公司?我的死和他們有關系嗎?那個渣土車……不是意外對吧。”
男中音再次響起:“沒錯,比起死亡,你站在這里才是真正的意外。你進入醫院后就被赫拉的員工接管了,但放心,你現實世界的肉軀,目前由雅格賓的同仁照看。”
“這也就是說,他們比你先知道30萬分之一的事,搶先找到了我,你的計劃泄露了嗎?”
“他們當然不知道,連我事先都不知道你能匹配,哪來的計劃?你把自己想得太重要了。”黑球給自己的聲音加上了語氣,聽起來有點不屑:“他們制造那個意外,是為了一點人類特有的低級的情緒。”
“根據博士的情報,有人想把你制作成生物電池。他們甚至還刻意保留了你的意識,這種惡趣味,源于人類的缺陷之一,仇恨。”
“電池?用來干什么?”王青其實已經明白了七七八八。
“為一種交通工具提供動力。”黑球回答到。
一瞬間,車禍發生前后的事都串聯在了一起:大量的郊區外賣訂單、奇怪的導航系統、無人駕駛的渣土車、能無聲加速的黑色轎車。當然,還有那個轎車的主人。
早就聽聞赫拉公司的技術了得,沒想到無人駕駛和黑客手段全用上了,自己這個小人物,還能引起誰這么大的憤恨呢?
“除了他,還有誰。”王青低聲自語,這個意外背后的真相之惡毒,讓他心中發寒。沒想到小胡總能和赫拉公司搭上線,他開始懊悔自己的大意,小胡總怎么會真的放過自己呢?
但轉念一想,不大意,又能怎么樣?
王青心里其實還有不少疑惑,不過他仍然示意黑球,問答環節結束了。
“送我回去吧,我很累。”
黑球當然看穿了他的心思,男中音立馬說:“在返程之前,你可以去夜城的其他地方轉一轉,為了雅格賓的同仁們能夠適應這里,我設計了整套的視覺識別系統,你的其他疑問,由博士負責解答。”
聽到博士,王青的心中泛起了一絲期待——她也算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了。片刻后,王青突然發現自己的左側多了一扇門,就那么開著,門是白色,門后是深邃的黑色——應該是黑球在示意自己離開這里。
他緩步走向那個門,心中情緒萬千,黑色的身體無比纖弱,卻顯得有些沉重。
隨著那個黑色的人影將門關上,墻壁重新變得光潔無暇,純白色空間回到了最初的樣子,黑球仍然靜靜漂在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