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狹縫般的星漢橫貫頭頂?shù)囊箍眨g或有迷途的光點掠過，帶走天空的些許重量。夜色低垂，就快要壓到眼前，王青踮腳探出手去，似乎想要觸摸紗般輕薄的天穹。
“很浪漫吧？我們喜歡這里是有原因的。”
王青轉(zhuǎn)(zhuǎn)頭看著身邊的博士，后者目前的外觀是一只螢火蟲。坦率來講，對著一只上下飛動，能口出人言的昆蟲，很難有浪漫的感覺。“我很好奇，這樣一個地方，為什么叫夜城？”
“已經(jīng)(jīng)好久沒有聽到這個問題了。”博士的笑聲很爽朗，“這件事K應(yīng)(yīng)該說過，夜城這個名字不是我們起的。是先有了名字，才有了這些景色。”
向遠(yuǎn)(yuǎn)處飛去再飛回來，博士在空中繞了幾個圈后講道：“再說了，你不覺得這方天地，叫做‘夜城’，非常得合適嗎？”
王青正站在一個高度近他半身的巖石邊上，他的身旁，地面上三三兩兩分布著雜草，一團篝火在一步遠(yuǎn)(yuǎn)外燃燒，不時傳來噼啪作響的聲音。
王青回憶起了自己在雄州時。每每加班到深夜，走出寫字樓的一剎那都會有片刻的恍惚。身邊疾馳而過的汽車，街道旁燈火通明的鋼筋混凝土叢林，遠(yuǎn)(yuǎn)處盤旋起伏的高架橋……這座城市似乎在入夜后顯露出了另外一面。
那是人的疲態(tài)(tài)被酒精和霓虹淹沒的時刻，那是人的欲望被射燈和音響放大的時刻，那也是靈魂無處安身，企圖沖破肉體束縛的時刻。當(dāng)(dāng)城市一無所有，唯一能安置我們精神的處所，就如同眼前的這片荒原。
“這片場域本是沒有物質(zhì)(zhì)的，當(dāng)(dāng)然視覺、聽覺等也無從談起，我們現(xiàn)(xiàn)在感受到的一切都源于K設(shè)(shè)計的程序，他是締造這個虛假世界的人。”博士輕聲說。
“你們都是程序員對吧？頂尖的那種。”
“其實我主業(yè)(yè)是做生物技術(shù)(shù)，當(dāng)(dāng)然信息這方面也懂點，要說頂尖程序員，還是只有剛剛‘面試’你的那位才稱得上。”
在被K，也就是漂在白色空間內(nèi)(nèi)的黑球強行招進雅格賓后，王青的心情一直很難平復(fù)(fù)，他像一個身處北極，剛被救起的溺水者，前一個危機剛剛解除，卻在上岸后陡然發(fā)(fā)現(xiàn)(xiàn)，自己還要面對寒冷的外界環(huán)(huán)境，一時之間不知所措。
博士的出場緩解了這一切，在王青走出白色空間后，她耐心地跟王青解釋了他目前的迷惑。
雅格賓，是一個存在于現(xiàn)(xiàn)實之外，卻用自身的能量不斷影響現(xiàn)(xiàn)實的黑客組織。組織的成員遍布全球各個國家以及城市。
K的身份和組織的詳細(xì)(xì)架構(gòu)(gòu)都是謎團，由于雅格賓規(guī)(guī)定成員非任務(wù)(wù)要求不可在現(xiàn)(xiàn)實中進行接觸，即使博士也并不認(rèn)(rèn)識很多的組織成員。
成員通過腦機接口將意識轉(zhuǎn)(zhuǎn)化后上傳到特定服務(wù)(wù)器——也就是K依托夜城所創(chuàng)(chuàng)建的這個虛擬世界，在這個世界中，所有人的形象都是螢火蟲，當(dāng)(dāng)然，王青除外。
“為什么我和你們不一樣？”王青指著自己黑色線條構(gòu)(gòu)成的身體問博士，他覺得如果目前自己眼前的一切都是超寫實派畫風(fēng)(fēng)的話，自己的畫風(fēng)(fēng)則像簡筆漫畫，有些格格不入。
“你也想變成螢火蟲是嗎？很遺憾，你呢，不具備這個條件。”
“我就不能以自己的真實形象示人嗎？”
“這就是你的真實形象。”螢火蟲飛到了王青的手掌中心，停了下來。
博士接著說：“別忘了我只是把自己意識的投射上傳到了這里，但你完全不同，你本身就可以存在于服務(wù)(wù)器中，你現(xiàn)(xiàn)在是一個程序，是數(shù)(shù)據(jù)(jù)構(gòu)(gòu)成的。”
聽到這個描述，王青覺得十分吊詭，自己明明有各種各樣的感覺，能說話能行動，甚至連內(nèi)(nèi)心的情緒都和出事前別無二致，怎么就成了“程序人”了。
“你確定嗎？”王青蹲下身體，他用另一只手摸了摸地面，很堅實，混雜著砂礫的粗糙土壤，夜風(fēng)(fēng)掠過臉，寒冷，夾雜著未知植物的味道。
“你就這么想，如果你從出生以來的人生，都是假的呢？”博士從王青的手掌中飛起，懸在王青的面前，尾部的光芒帶著微黃。
“視覺、聽覺、觸覺，我們都可以通過程序創(chuàng)(chuàng)造出來；人的情緒也不過是激素分泌和大腦神經(jīng)(jīng)信號的變化，只要把你的大腦和儀器相連接，定時輸送營養(yǎng)(yǎng)和信號。你要怎么分辨自己是躺在儀器里一動不動的活尸，還是真正鮮活，有自主意志的人類?”
王青用他黑色手指不停在地面畫著圈，這個問題讓他陷入了沉思，確實，現(xiàn)(xiàn)實世界中AI技術(shù)(shù)的發(fā)(fā)展早就不可同日而語了，模擬人的思維根本不是問題。模擬情緒，對那個神通廣大的K來說恐怕也絕非難事。畢竟自己的死而復(fù)(fù)生，本身就是一個難以解釋的事情。
“我明白了，可以告訴我要怎么回家嗎？”想到回家，王青立馬又說：“這里的時間，跟現(xiàn)(xiàn)實同步嗎？已經(jīng)(jīng)過去了多久？”
“你的身體正被其他成員照看，只要你做好準(zhǔn)(zhǔn)備，我們隨時都能把你的意識植入到其中，你就真正‘復(fù)(fù)活了’。”
“至于時間。”博士接著說：“夜城本身是沒有穩(wěn)(wěn)定的時空關(guān)(guān)系的，自然也談不上時間，但K編寫的這個世界能和現(xiàn)(xiàn)實時間同步，畢竟我們成員的身體都是處在現(xiàn)(xiàn)實世界，不同的時間流動速率會導(dǎo)(dǎo)致很多不便。”
“距離你出事到現(xiàn)(xiàn)在已經(jīng)(jīng)過去了7個小時，雄州目前是東方標(biāo)(biāo)準(zhǔn)(zhǔn)時間凌晨五點。”
王青嘆了口氣，自己這邊被迫加入了奇怪組織，目前還是一團亂麻；現(xiàn)(xiàn)實世界老婆和孩子估計正在等著，怎么解釋昨晚發(fā)(fā)生的事情？出車禍的事她們知道了嗎？
博士看出了這種憂慮，她對王青說：“車禍沒有公布，甚至連警方都根本沒有介入，赫拉打算偷偷摸摸操作，也算是幫了你一個忙。”
螢火蟲好像黑暗中的一盞明燈，將陷入漆黑不知所措的王青從目前的狀況中拯救了出來。王青重新站了起來，對博士說：“謝謝你，自打我醒來就一直在幫我。實際上講，也是你救了我的命，大恩不言謝，回去后我會用行動回報你。”
“但是。”王青的語氣透露著一絲堅決，“請你告訴我加入雅格賓究竟意味著什么？你們的目的是什么？我要為你們做什么事？”
“王某生前確實沒什么本事，庸庸碌碌過了半生，事業(yè)(yè)一塌糊涂，家庭也難言和睦。”王青注視著螢火蟲繼續(xù)(xù)說：“盡管如此，若要我做有違公理正義、欺凌弱小之事，恕難從命。”
王青看博士不說話，又補了一句：“我知道你們厲害，連我的記憶都能隨便篡改。但只要我自己的意志還在，我就不會違背自己的底線做事。”
螢火蟲停在了空氣中，似乎連翅膀都沒有繼續(xù)(xù)扇動了，就那么靜止在那里。
“我開始期待你回去后會有怎樣的表現(xiàn)(xiàn)了。當(dāng)(dāng)然，你放心，我們絕不是什么‘邪惡’組織。”博士的語氣有些興奮。
“與你設(shè)(shè)想的恰恰相反，雅格賓的目標(biāo)(biāo)是將所有人類從潛在的系統(tǒng)(tǒng)控制危機中解救出來，你應(yīng)(yīng)該很清楚，赫拉對你做的那些事，也可以對其他人做。”
博士的語速比平時快：“不僅是黑客行為，赫拉的產(chǎn)(chǎn)業(yè)(yè)遍布各個領(lǐng)(lǐng)域，在目前這個社會，一個人一天獲取的大部分信息都是源自網(wǎng)(wǎng)絡(luò)(luò)。基于大數(shù)(shù)據(jù)(jù)的精準(zhǔn)(zhǔn)信息推送，對個人的影響是非常之大的。”
是的，王青不得不承認(rèn)(rèn)，如果赫拉能夠一步步引導(dǎo)(dǎo)自己，制造一個完美的“意外事故”，其他博士說的其他事情恐怕也是手到擒來。
看到王青動搖了，博士進一步游說：“雅格賓確實不缺人，但你也知道自己的特別性，你能直接把自己作為程序侵入到我們需要的服務(wù)(wù)器中，你能做的事，遠(yuǎn)(yuǎn)超你自己的想象。”
最后這句話，讓王青心動了。
誰不希望做一個有影響力，有能力，可以改變現(xiàn)(xiàn)實中很多事物的人？對于目前王青的狀況來說，“被人需要”的感覺尤其具備吸引力。
博士接著甩出了決定事情走向的籌碼：“還有一件事你得明白——我們很有錢。”螢火蟲得意地在空中由畫了幾個圓弧。
在博士的一連串糖衣炮彈攻勢下，將信將疑的已王青完全無力招架；盡管他嘴上說要先回家處理事情，考慮三天，其實內(nèi)(nèi)心的天平，早就傾斜了。
黃色的土地龜裂，地面緩緩升起一個光潔無暇的白色門。王青知道自己該走了，他看了一眼螢火蟲說：“謝謝你，我們還會再見的對嗎？”
“當(dāng)(dāng)然。”博士的聲音依舊清澈悅耳。
王青看了一眼白門，徑直走去，拉開門向內(nèi)(nèi)，沒有再回頭，也沒有再發(fā)(fā)出任何聲音。
隨著白門漸漸消失在夜色中，螢火蟲緩緩落在了一旁的巖石表面。K的聲音不知從何處傳來：“很成功，只是那個缺陷依然無法克服，他展現(xiàn)(xiàn)出了對你的信任，以后由你負(fù)(fù)責(zé)(zé)跟進，我也放心。”
“缺陷？你應(yīng)(yīng)該知道，正是那個‘缺陷’在最后時刻挽救了他，也挽救了你的程序。”博士的語氣有點嚴(yán)(yán)肅。
“你的意見我很重視，之后我會仔細(xì)(xì)分析今天所有的數(shù)(shù)據(jù)(jù)，找到原因。”K頓了頓，聲音里仍舊不帶絲毫感情：“但也希望你記住，我們之所以能做到這么多事，靠的是什么?”
螢火蟲的光芒逐漸暗了下去，篝火也只剩余燼在散發(fā)(fā)熱量，夜城再次回歸永恒的黑夜。
同時，雄州的一個高檔公寓中，空白的全息投影桌前，一個坐在恒溫形態(tài)(tài)維持座椅中的短發(fā)(fā)女子睜開了眼睛，她的耳朵上戴著腦機接入的轉(zhuǎn)(zhuǎn)換器。
她開始操作面前的觸摸面板，隨后，王青死亡前看到的影像開始在投影中播放，影像播放到了最后一幀時，女子按下了停止按鈕。
她對著眼前的畫面，手托腮，陷入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