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生活很有規律,不管多忙,不管多累,她都會在早上八點到八點半的這段時間里到陽臺上去吹笛子,她平時吹笛子吹得特別好,特別動聽,但她每天早上吹的,卻像是剛出土的玉飾,滄桑,婉轉,卻又有種說不出來的粗糙感。
她喜歡吹笛子,所以她待過的城市里,都有一個曾會吹笛子的陽臺。
和她合租的第一年里,我曾厭煩過她,我是個十足的宅女,喜歡沙發,床和餐廳三點一線的生活,所以我的工作是寫作,這很符合我的胃口,我的工作地點可以是床上,也可以是沙發上。
因為生活不規律,所以我不喜歡她每天早上吹笛子,可她總說,說她的笛聲里有一個男孩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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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名叫葉川瑩,聽說她是從一所音樂學院畢業的,不過這和我沒有半毛錢關系,我關心的只不過是她的薪水而已。
她就是一個公司的小職員,每天朝九晚五,這就令我很不解,曾有一家公司錄取她,早八晚六,雖說工作時長長了點,但工資高,哪像現在這個,連房租都經常讓我一個人承擔。
那時候她剛從外地過來,窮得只能和我合租,她身材很好,我跟嫉妒,但嫉妒沒用啊,因為我可沒有耐心每天起很早做瑜伽。
“你這里很亂,不介意的話我幫你收拾收拾,”這是她對我說的第一句話。
我當時就想著,占便宜嘛,不占白不占,就讓她收拾了,然而事實證明,占便宜是要付出代價的,和我合租的第一個月,我一個人承擔了房租,而她用自己微薄的工資請我吃了一頓火鍋。
她說:“現在的我還在實習,等我轉正了,就有錢付房租了?!?p> 她那么真誠,略微有些尷尬的笑容那么美,我一女的都差點誤入紅塵,于是我選擇了相信她。
然而上帝狠心的給了我一巴掌,兩個月后,她轉正了,拿到了正式的員工證,成為了正式的小職員,但是,她依舊付不起房租。
盡管她已經窮到付不起房租了,她每個月依舊會用最低的預算去保養她的笛子。
我曾問她:“你那么喜歡吹笛子,為什么不走藝術路線,非要來打工。”
她回頭嫣然一笑,不作答。
我也曾想過和她吵架,但她的笑總能化解我的怒火。
她本來就是那種讓人看見之后如沐春風的女孩,很長一段時間,我產生了極大的心理陰影。
和她在一起久了,我也就習慣了,誰讓她漂亮呢?誰讓她會做家務呢?誰讓她做飯那么好吃呢?
反正我就算賺不到錢,家里人也會打錢給我,那我為什么還要在意是誰交房租呢?
她那么漂亮,又每天給我做飯,我就當她給我打工好了。
對于她的笛子,我想,那對她應該很重要吧,就像,就像我的手鐲對我很重要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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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手鐲是一個男孩送我的,他也喜歡創作,我們曾一起在月亮下爭吵,而爭吵的內容是怎樣形容那溫柔的月光。
最后他認輸了,他說:“這恬靜的月光是目前我無法形容的。”
我咋咋舌,我,也沒辦法形容。
其實那只不過是普通的月光而已,哦,不,它比普通的月光更亮些。
那天夜里我我第一次嘗到了吻的味道。
他說:“等我學會怎樣形容你的美,你嫁給我好嗎?”
我點點頭。
那時的我也很苗條,我每天六點起來陪他晨跑,然后,和他一起去吃早餐,我們在同一所學校,都很喜歡寫作。
他會經常給我寫一些小詩,而那些小詩總會讓我的心變得雀躍。
我們就這樣一直戀愛著,直到后來,他的一本書獲得了一個獎項。他說他距離能描繪我的美又近了一步,然后,他出國了,他有的時候送給我一個手鐲,他說,我要等他來娶我。
我經常給他寫信,不是因為話費貴,而是他常說的,看到我的字就像看見我一樣,見字如面,是的,他喜歡看我的字,他的回信里經常會寫諸如書寫進步,筆風成熟一類的話。
那是他出國之后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給我打電話,電話那邊的他喘息著,很久很久,他說了一句“抱歉,我可能要食言了?!?p> 再之后,我參加了他的葬禮,他的父母安慰著我,他們說:“在我們眼里,你早就是我們家的媳婦了,天意弄人,天意弄人啊。”
阿姨的心臟病就是從那時候開始犯的。
黑白的照片上,那個傻子笑得很開心,他說:“等我學會怎樣形容你的美了,你嫁給我好嗎?”
皎潔的月色下,女孩很用力的點頭,可是,照片上的男孩還是癡癡的笑著。
從那以后,我早晨六點晨跑,但身邊的人已然不再,我一個人去吃早餐,老板問我:“姑娘,好久沒見你了,哎,對了,你男朋友呢?”
我無法制止眼淚出逃。
我開始害怕六點晨跑,害怕那家早餐店,之后,我離開家鄉,來到這個城市,對讀者們唯唯諾諾,寫著或傷感,或輕松,或歡快的文字。
川瑩說,這么說來,你也好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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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瑩說我們都是被上帝捉弄的人。
今天是周末,川瑩不用上班,她給我講了她的故事。
“我和你一樣,都是被上帝捉弄的人,那時候我和他一起上學,我們都是學音樂的,會經常一起討論彼此遇到的問題,他曾說過,他的一年里有一個四季,和四個春天,我問他是什么意思,他說:‘一年本來就有四個季節,但因為有你,每一個季節都是春天。’他很會說情話,也很會哄人?!?p> 談及那個他的時候,川瑩的臉上掛著笑容,就好像,熟睡的人兒正做著一個甜美的夢。
自然,恬靜,美艷不可方物。
“這首曲子是他寫給我的,那時候他的作曲能力真的一般,但我很高興,那時候有一首歌,叫做《為你寫詩》,他說他不會寫詩,但他可以為我譜曲,譜一曲,只屬于我和他的曲子。他曾說過,等我們畢業了,就結婚,第一個孩子的名字和這首歌一樣,叫朝歌。他說,無論以后到了那里,只要每天早上都能聽見我吹這曲子,多大風多大雨,他都會覺得寧靜?!?p> 說到這里,川瑩的眼睛里開始流轉起淚光。
“可是,可是我吹了那么久,他怎么,怎么就不知道回來呢?”
川瑩哭得像個找不到媽媽的孩子,無盡的委屈在那一刻爆發,于是,我在川瑩的眼淚里知道了這個女孩在各個城市漂泊,卻依舊堅持每天早上吹笛子的原因。
那是因為一場車禍,那個男孩重傷住院,車禍的原因是車主喝了酒,天氣濕冷,車胎打滑。
車主僅賠了五萬,是的,五萬,五萬,買走了川瑩最愛的男孩。
那個男孩最終診斷大腦重創,雖然沒有癱瘓,但他僅剩的智力不過一個五歲的孩子。
川瑩依舊很努力的照顧男孩,她始終相信男孩可以康復的,盡管,男孩只會日復一日的重復“抱抱”。
之后的某天里,男孩走丟了,川瑩洗了個澡之后,發現房門開著,男孩卻不見了,那時候剛剛入夜不久,但很多人都在吃晚飯,大街上人很少,于是川瑩只好報警,但由于失蹤尚未超過二十四小時,警方不立案,川瑩只好跑去找物業,去看小區監控。
監控里,男孩抱著吉他,走出家門,走出小區,走到了監控盲區。
這個男孩消失了,從小區的監控里消失,從警方的監控里消失……
之后川瑩開始了她的漂泊,她在每一個城市早晨的陽臺上吹奏朝歌,她希望男孩能聽見。
她沒有工作的心思,所以她每一份工作薪水都不高,因此她總是拖欠房租,然后總是被房東趕走,之后她又走到下一個城市,繼續找工作,繼續奏朝歌,繼續交不起房租,繼續被趕走……
直到,她來到我這里……
她說,我們都是被上帝捉弄的人,她依舊做瑜伽,因為她想讓他遇見最好的自己,那樣,哪怕那時的他已經忘了他有女朋友,他也會再愛上她。
川瑩擦干凈眼淚,問我:“對了,你的那個他呢,因為什么走的?”
我沉默不語。
那是2001年九月,他走在美國紐約經濟大廈附近的大街,然后,兩架飛機先后撞上了兩棟大樓,之后,他在消防員的擔架上給我打電話,說了一句:“抱歉,我可能,要食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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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瑩一聲不吭的離開了,她把她這一年多來存下的大部分積蓄留給了我,然后,她帶著笛子和故事去到了下一個城市。
所幸我記得她的銀行卡號,我把她留下的錢打給了她,把我身上所有的錢也一起打了過去,我在電話里祝福她,能夠找到那個男孩。
川瑩還可以去尋找,而我呢?
離開家鄉那么久,或許,我應該到他的墓碑前,獻上一束鮮花……
我打電話給家里,我說,我想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