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DJ
小時候曾聽老杭州們說過:西湖下面都是空的。
起初只當它是民間傳說,但當我有次走了十幾分鐘的地下坑道去寶石會堂看了場電影后,才確信并非傳言。
寶石會堂屬于杭城兩大奇葩電影院之一,對外開放在八十年代初,這里原是人防設施,后改民用。位置不錯,就在珠江家的寶石山下,冬暖夏涼還不收冷氣費。但生意并不太好,就是因為每次來此看電影要預留十幾分鐘“鉆山洞”的步行時間。
另一奇葩影院是浙江展覽館電影院,在三摟——至少相當于普通樓房六樓,看電影要先爬樓梯,散場時,千軍萬馬下樓梯的場景甚為壯觀。且場地是水平的,沒坡度,只能看觀眾的后腦勺,觀影效果很差。在后來的競爭中被淘汰改成交誼舞廳,再后來又改了股票交易所。
八十年代末,寶石舞廳開業(yè),再后來的卡拉OK廳,鐳射影廳、電子游戲廳、保齡球館等娛樂設施五花八門,連同令人瞠目結(jié)舌巨大的地下水世界,均在地底深處。當你沿著沒有盡頭的花崗巖臺階一直向下、向下,那深度會直到你懷疑人生。
九二年寶石舞廳已淪為“勞保舞廳”(①設施平庸、廉價、吸引工薪、退休階層為主的舞廳),而新開張的西子迪廳才是時尚年輕人的向往之地。我去應聘的就是那里的DJ職位——川川在海豐迪廳DJ臺上戴著耳機酷炫的樣子一直是我腦海揮之不去的情懷。
不過后來我仔細想了想:正兒八經(jīng)地說,真正吸引我去應聘的應該是廣告上“高薪”兩個字。
面試的時候我談了開唱片店的經(jīng)歷,報了幾首熱門舞曲如珍妮特·杰克遜、羅克塞特的代表作,面試官就OK了,讓我等候通知。一周后,我成了西子迪廳的DJ。
我是零基礎(chǔ),半個月試營業(yè)期間,我將跟著一個從深圳來的DJ老師學習打碟技巧。
迪廳作息時間是下午6點半至午夜12點左右。那段日子我讓飛仔、甚至老爸晚上來店里替惠子。老爸這個老共產(chǎn)黨員對市場經(jīng)濟的實踐很感興趣,只是播放的歌曲多為韓寶儀、楊鈺瑩、高勝美等甜膩情歌,與我開店的宗旨相去甚遠。
但我已管不了那么多了,人生不能事事如意不是。
我的生活從未這樣充實過。我可以體驗自己喜愛的新職業(yè),多賺一份外快,同時不影響唱片店的生意,還幫助了別人(惠子)。唯一遺憾的是與安娜一起的時間變得更少了,她是前臺領(lǐng)班,常日班。加上兩人的休息天也是錯開的,這相當于隔離了我與她的時空。
我完全沒有想到這一點,也沒有預料到這種遺憾背后會帶來些什么。我已整個身心投入到地下幾十米深處迪廳里那迷幻般的氛圍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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迪廳開場時間是晚上七點半。第一天上班我五點就到了。
這是一個圓弧型穹頂,直徑約四五十米的場地。中心有三個似吃剩蘋果芯般的立柱,彰顯了它洞穴舞廳的獨特格調(diào)。柱子周圍是一圈圈新穎的燈光玻璃舞池;邊上有個小舞臺,DJ臺在舞臺一側(cè)高處,有一小樓梯上去;沿墻一圈則是火車座和圈椅,吧臺在一條縱深的通道里。
電工小趙正在DJ臺控制面板下整理腦神經(jīng)一樣密密麻麻的電線。他的臉白得出奇,我猜測到一個驚悚的理由:會不會是地下常年不見陽光的緣故。
應聘那天遇到的高個帥哥今天也來了,他叫阿涵,是吧臺的調(diào)酒師。DJ臺里還有一個叫黃海的燈光師,也是一起應聘進來的。但我沒看到深圳來的DJ師——也就是我的老師。
黃海以前在其他舞廳干過,熟門熟路地按著控制面板,調(diào)試起燈光來。
舞廳通體被刷成黑色,配以各種炫酷的燈光,尤其是配置了當時很新穎的魔法般變幻的燈帶,讓我覺得川川的海豐迪廳略顯簡陋了。投資人是臺灣老板,據(jù)說所有音響器材、燈光、線材等硬件設備都是國外進口,用五噸的卡車拉了六趟。
這時通道里傳來腳步聲,幽暗燈光里一顆骷髏頭飄然而來……我不免緊張起來,想起當年湖畔二樓北區(qū)的靈異事件。
一個小巧靈活的身影上了DJ臺:原是年齡與我相仿、名叫春燕的女孩。沒想到她就是來自深圳我的DJ老師。
別聽名字很中國風,與真人可是頗有差距——身穿帶熒光骷髏頭圖案的白T恤,配黑色皮馬甲;齊肩的棕色碎發(fā)里挑染著縷縷金黃色,這么新潮的發(fā)式鐵定是來自深圳手藝;手腕上是一串串五彩編織繩和銀色手鏈……乍一看就是個酷酷的假小子。
她不算漂亮,白凈的臉上還有幾粒淡褐色的雀斑。但顯然這樣的打扮包括那可愛的雀斑在第一眼上已凸顯了她的個性。
打碟也叫打盤。
即通過兩臺專業(yè)唱機(裸機)及調(diào)音設備,將兩種節(jié)奏類似的跳舞音樂或歌曲無縫銜接在一起,成為串燒舞曲。
通常一段Disco舞曲需要二十分鐘左右,起碼要接五、六首曲子;至于節(jié)奏速率上有差異的,則要調(diào)試曲子的播放速度,使兩曲完全吻合,再把前曲音軌轉(zhuǎn)到后曲上,完成銜接過度。
此外還有即興發(fā)揮的磨碟(盤)等各種技巧,即用手控制讓唱針頭在唱片音槽上劃來劃去,發(fā)出刺耳效果使舞曲呈現(xiàn)趣味性增加娛樂感。這些都非常考驗一個DJ師的樂感和律動(Groove)。
我自認在這方面有一定天賦,但在嚴格的春燕老師面前,還是花了點時間才讓她滿意。好幾次我已聽不出什么問題,她卻還是說節(jié)拍不夠吻合,很無奈,我就把它當做嚴師出高徒吧。
別看春燕外表像個假小子,說話聲卻是與她名字一樣柔和。這種反差最初讓我難以適應,總會聯(lián)想到云嫣身上帶給我的感覺——她們兩人好像是鏡像的兩端。
DJ生涯的開始很順利,試營業(yè)一周后,在我刻苦的練習下已能獨立完成大半場的打碟,春燕只須偶爾替我一下。正式開業(yè)時,只要舞曲聲起,我的老師只消在DJ臺上隨著節(jié)奏扭動腰肢、晃動她縷縷金發(fā)的可愛腦袋即可。
其實難的是選曲,這是迪廳的靈魂。
臺灣老板給了我們幾大箱舞曲唱片,這就像在浩瀚無邊的大海里找一朵合適的浪花:首先就是節(jié)奏感,要有律動——簡單來講就是讓那些不會跳舞的人聽到后也能抖動起身體來;其次是要好聽(旋律感);再是前后曲目的協(xié)調(diào),不能差別太大(節(jié)拍要和諧)。
我和春燕戴上耳機往往會聽一個下午,我懷疑現(xiàn)在的耳朵重聽就是那時候害的。
舞廳里還配備了一支人員齊整的樂隊,鍵盤、鼓手、薩克斯(兼小號)、貝斯和一個年輕漂亮的女歌手:阿嬌。他們演奏(唱)的慢歌舞曲把迪斯科分成了好幾段,這樣快慢結(jié)合更為合理。
樂隊演奏的樂聲響起,就是DJ臺休息的時候。除了黃海還要稍稍調(diào)節(jié)下燈光,我和春燕一般都是靠在帆布折椅上、喝著阿涵酒吧里打來的混合飲料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