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黃歇離開趙國靈丘的五個月后,燕軍還是拔下了趙國昌壯。
同時,借著這個機會,秦王再起戰事,趙國被秦軍攻下了二十余縣,被斬首與俘虜的多達九萬人。
但趙國很快也反應了過來,趙將樂乘、慶舍一同率軍攻向駐扎在信梁的秦軍,因為好幾年沒有好好修整的秦軍再次大敗,趙軍在此戰之中又重新搶回了部分領土,可以說并未讓秦軍占到太大的便宜。
樂乘和慶舍此前長期以來是廉頗、趙奢等名將的副將,沒有機會可以好好帶兵打仗。而現在情況不同了,趙國名將逐一去世,邯鄲之圍后廉頗也確實有些累了,樂乘和慶舍終于以主將的身份在秦軍面前一展身手,還真就一戰成名,比只會紙上談兵的趙括靠譜多了,多少也是有些經驗的。
見趙國又有新的良將崛起,暫時還不好欺負,秦王只好命摎為將進攻最為弱小的韓國。這摎也是不負所托,取陽城、負黍二城,并斬首四萬,韓國繼續一蹶不振。
在秦國歷史上偶爾會出現過一些有名無氏的將領,他們普遍也沒有被記載任何出身,比如左更錯、客卿造、內史騰、將軍璧、五大夫禮、五大夫賁、五大夫綰等人,都是以官職或爵位冠名。因為他們實在沒有姓氏,直接管他們這些有身份的人叫錯、造、璧、騰、禮、賁、綰不順口,而且當時重名率比較高,比如左更錯如果不加具體身份便會跟司馬錯混淆。
甚至也有人說名將司馬錯最初也只是叫“錯”,司馬是他的軍職,而非自祖上就傳下來的氏。
在司馬錯之前,偶爾有以司馬冠名的人,比如齊國田氏的司馬穰苴、宋國向氏的司馬耕,但他們都只是擔任司馬一職,也從未將此稱呼傳給自己的兒子。在司馬錯之后,司馬這一稱呼才開始形成了一定人口規模的氏族,他的孫子叫司馬蘄、玄孫叫司馬昌,顯然以司馬二字冠名已經通過血緣關系在傳承中的,因此他很有可能就是司馬氏的始祖。
這往往說明了秦國的這部分將領并非貴族之后,只不過是平民甚至奴隸出身,他們通過建立軍功而躋身貴族階級,這個叫摎的將領也正是其中之一,秦軍的隨行史官正以“將軍摎”這樣的稱呼記錄他的輝煌事跡。
這一年是周赧王五十九年、韓桓惠王十七年、楚考烈王七年、趙孝成王十年(西歷前256年)。
韓國被打趴,還在侍奉周天子的西周公國坐不住了,因為它本與韓國中北部接壤,現在韓國被秦國打得大面積縮水了,這意味著它已經直面秦國了。
說起這個國家啊,也是很有意思。
周考王姬嵬是殺兄自立的,在其元年(西歷前440年)轉讓出大量領土給弟弟姬揭,即王畿河南之地,封了個小小的西周公國出來,效仿當年周公舊制。周王朝自王以下有公、侯、伯、子、男這五等爵位,也就是說西周公國處于最高的一等,雖然也不值錢。
這也是周王室最后一次分封土地,周天子自己基本上只留下了一座王宮,供給都靠西周公國。
有意思的是,周顯王二年(西歷前367年),西周公國第二任國君威公姬灶死后,長子西周惠公姬朝繼承了西周公國。而少子姬班在趙成侯與韓懿侯的支持下將其一分為二,在東邊分裂出了一個東周公國,由自己來統治,此即東周惠公,這兩個國家也被并稱為“二周”或“兩周”。趁著周王室和二周的勢力進一步被分化,以三晉為首的周邊大國都在慢慢蠶食這兩個小國的領土。
一百多年過去了,雖然二周的領土不斷縮水,但或許由于它們是供養周王室的諸侯,因此并未被徹底消滅。畢竟消滅了它們,相當于是消滅了周王室,而哪國都不想落人口實,被群起而攻之。
當年楚國一再試探列國的底線,跟周王室一樣稱了王,就被出師有名的諸侯們聯合圍攻了不少回,要楚王削去王號?,F在雖然大家都敢稱王了,甚至秦、齊二國還嘗試過稱帝,還有包括齊、晉等國也被絕嗣,但曾身為天下共主的周王室不一樣,將其消滅還是天下大忌。包括此前周朝取代商朝后,還是保留了商朝王族后裔繼續著商朝的祭祀,宋公國和朝鮮侯國就都是殷商之后。
周赧王八年、秦武王三年(西歷前307年),秦武王趙蕩曾帶兵穿過韓國到達周王宮索取九鼎之中的雍州鼎,結果舉鼎不慎反被壓死,于是其庶弟趙稷才有機會繼承秦國王位,成為了現在的秦王。
那年的鄭脩才七歲,事后就躲在豫州鼎中,想來至今已經過去五十一年。
而今年不僅是秦昭襄王五十一年,也是周赧王五十九年。沒錯,當年被秦武王趕出周王宮的周天子姬延還活著,他也是至今在位時間最長的周天子。熬死太子這事兒雖然不太常見,但當今也并非只有秦王辦得到,周天子的太子也沒能等到繼承王位的一天就先沒了。
說回這個周天子,他還對秦國此前對自己所做的事懷恨在心,而且現在情況確實危急,于是他讓西周公拉下臉面,請來了黃歇和趙勝。
“外臣……啊不。楚國陪臣黃歇,展覲周天子、西周公?!?p> “趙國陪臣趙勝,展覲周天子、西周公?!?p> 雖然都是活躍了幾十年的外交家,但由于此前也沒見過周天子,黃歇和趙勝一時間都有些不太清楚應該怎么對周天子自稱才好。
這一任西周公叫姬咎,算起來跟這一任周天子是平輩,都是周貞定王的六世孫。
“敢問,東周公呢?”黃歇問了句。
周天子看了看西周公,然后西周公有些難以啟齒道:“啊……他大概不會來?!?p> “咳?!壁w勝提醒了聲,然后在黃歇耳邊說了句:“你忘啦,東周公在三十四年前曾去咸陽朝見過秦王,還不再稱公,而改稱君,相當于是承認了自己甘愿成為秦國的附庸國。”
“哦……”黃歇忽然反應了過來,好像是有這么一回事,但他并未將這當成一件大事,因此早忘了。
國君會見國君這是常見的,但國君朝見國君性質上可就不一樣了,這說明其中一人向另一人稱臣了,那么東周公當時相當于默認自己與周天子不再是君臣關系,而是臣服了秦王。
看著趙勝和黃歇明目張膽的小動作,周天子也問起了類似的問題:“就……二位來了?”
黃歇和趙勝不太自然地對著周邊看了幾眼,黃歇先回答:“應該就我倆吧?!?p> 趙勝接著回答:“路上也沒看到別的什么人?!?p> “予一人心里苦??!”周天子拍起了膝蓋。
“天子,注意形象,注意形象。”西周公尷尬地提醒著。
“諸侯們都不應召了,予一人還有什么形象可言???”周天子反問。
說到諸侯這個詞,也是挺有意思的,現在只出現在各個王國稱呼別的國家或國君,畢竟曾經的諸侯國現在大多都已經稱王。
不過需要注意的是,現在的那些自稱為王的王,已經偏離了“諸侯聯盟首領”“天下共主”“天子”之類的定義了,只能說是獨立出原先的諸侯聯盟的君主,相互之間沒有從屬關系,全是憑實力說話。
“咳咳。那個……天子,請問此次聯絡各國,是想組成合縱軍嗎?”黃歇猜測著。
“是啊!咱們再不聯手抵抗秦國,不僅韓國要被滅了,予一人的大周朝也將不復存在啊!”周天子哭喊了起來。
“您說‘咱們’,不知……周室打算出多少兵?”趙勝也試探性地問了問。
周天子停了下哭喊,轉頭問:“西周公,有多少?”
“五……五千吧?!蔽髦芄f了個耐人尋味的數字,而且還有可能是個虛數。
“五千?我沒聽錯吧?”趙勝問向西周公,覺得對方在跟他開玩笑一樣。
“這……都已經是算上跟富商借貸雇傭來的了。”西周公把老底給攤開了。
“那我趙國可出不了兵,愛莫能助。”趙勝有些不耐煩。
“但趙國有一物可出!”西周公卻不放棄。
“哦?除了人馬,趙國還有什么是你們需要的?”趙勝好奇了。
西周公問:“孤聽聞,秦國太子目前唯一的嫡孫趙政在你們手上?”
“是有這回事啊。邯鄲之圍時,本來要殺趙異人、趙姬、趙政一家三口祭旗的,誰知趙異人趁亂逃回秦國了,趙姬母子則藏在一邯鄲商賈家里,不過戰后他們母子還是被我們給找出來了,重新關了起來。你……想拿他們威脅秦國?”趙勝有些明白過來了。
“正是如此。你等二國若答應此事,天子當派遣天使致命賜胙,你等以天子名義鱗集義旅聲討秦軍?!蔽髦芄卮穡㈤_出了條件。
“雖然是天子錫命,但此等行徑,非君子所為,只怕會被詬病吧?”黃歇反問了句。
周天子、西周公、趙勝同時看向了黃歇,眼神中充滿了不理解。
西周公對趙勝說:“趙相,孤可是聽聞,那秦伯為了得到魏齊的人頭給范雎泄憤,把你給騙去秦國,然后扣留了住,威脅趙侯。你拿他曾孫威脅回去,也不算什么吧?跟秦人可不能講理。”
在周王室過去的任命之中,秦國是伯爵、趙國是侯爵,后來兩國都是僭越使用了王號,因此西周公仍將秦王、趙王稱為秦伯、趙侯,這兩種稱呼可比西周公的公爵身份要低。
不僅趙勝愣了,黃歇更是有些無語,再說下去,是不是得把楚王叫成楚子了,比公、侯、伯這三個爵位都低。就他倆給了面子代表本國來西周公國出使,這實在有些不給面子啊。
黃歇用手肘碰了碰趙勝,示意可以走人了。
但趙勝似乎會錯意了,以為是要忍辱負重繼續往下聊,于是對黃歇說:“是?。∵@條命差點就丟在咸陽了。黃歇啊,你看你當年跟楚懷王也被扣留過咸陽,那秦王跟你講道理了嗎?沒有?。∵€要用楚懷王去換取楚國兩個郡。之后,現在的楚王不也是,要不是你及時將他弄回了楚國,秦國也要換地啊。”
“?。俊秉S歇聽不明白了,這個趙勝居然替周王室說話。
西周公拉住了黃歇的手,鄭重道:“楚相!孤沒想到你還有過這種遭遇!來!讓咱們戮力同心抗秦!你可要延續楚國先人‘篳路藍縷以處草莽,跋涉山林以事天子,唯是桃弧棘矢以共王事’的傳統啊!”
“不是吧……”
沒等黃歇說完自己的立場,趙勝又問西周公:“搶來的土地算誰的?”
西周公慷慨道:“這樣,只要咱們挾持了趙異人的妻女,就跟秦國換剛從韓國搶去的陽城和負黍,二位各取走一城!”
“好啊!”趙勝聽著有些開心。
可西周公隨后又道:“然后……”
“還有然后?”黃歇和趙勝異口同聲。
西周公繼續道:“然后楚子和趙侯,都要感念天子之寵賜,守好這兩城,抵御秦軍再犯?!?p> 周王室的思想過于迂腐,到現在了對土地還是以一種攻而不取的態度。
對周王室來說,過多的直屬土地、人口都是無用的,人口不能都擠在一塊,子弟、功臣都要被分封到各地去開發城池,然后擁戴自己這個天下共主就可以。當然,最重要的是記得定時朝貢,維護周王室的開支與尊嚴。因此小國寡民不假,但并非老死不相往來。
“我沒興趣,你看吧?!秉S歇直接對趙勝這么表態。
“楚相!予一人如此看好你,你居然說沒興趣?”周天子質問黃歇,認為黃歇給臉不要臉。
黃歇終于得空解釋:“我雖然贊同合縱抗秦,但是首先,拿人家妻兒為質換地,這是不義之舉啊。其次,楚國拿下這一兩座城也就是飛地,而且楚國多的是城池?!?p> “黃歇,這交易你真不做?”趙勝問。
“不做。況且你也知道,寡君和我在秦國受了華陽夫人一些恩惠,算起來趙異人也是寡君的外甥,此事我們楚國真不好插手。”黃歇表示自己挺為難。
“那……我也就不為難你了吧?!壁w勝也只能這么說。
其實趙勝的想法很簡單,就是不想出兵,然后通過周王室得到那兩座城池。至于事后還奉不奉周王室……那當然是不奉啦。
“那天子、西周公、趙相,黃歇可就先走了。”黃歇打完招呼剛想轉身,但又忽然止了住,想到了還有件事沒辦,問向了周天子:“天子,陪臣可以看看九鼎嗎?”
“九鼎乃天子之器,怎可讓你說看就看?”周天子表示自己被深深地冒犯到了。
“我出五郢爰,就看一眼。”黃歇從懷中抓出了一把金光閃閃的郢爰。
看著這些高純度的楚國金幣,周天子卻表現得更為惱怒:“放肆!”
一見情況不妙,趙勝還以為周天子要發飆了,想著怎么替黃歇說兩句好話圓場,可意想不到的事發生了——
“鼎有九只,怎么也得給予一人付九郢爰,再湊個整,就十郢爰吧,怎么樣?”周天子忽然轉變了態度,甚至還有些點頭哈腰的意味。
“不是吧?”趙勝直接詫異地看向周天子。
“七郢爰,不能再多了。”完全不同于趙勝的反應,黃歇又摸出了兩枚郢爰,淡定地砍著價。
“八郢爰,讓你摸?!敝芴熳穎葎澲謩?,更加不顧形象地加價。
黃歇最后摸出了一枚郢爰,然后將這八枚郢爰交到了西周公手中。
西周公雙手一沉,眼都不眨,似乎這輩子都沒看過這么多的黃金一樣。
“怎么走?”黃歇問西周公。
“還是楚相闊氣?!蔽髦芄珜③汲實街芴熳影蓋爸?,親自走到黃歇跟前帶路,友好道:“請?!?p> “對了。”前一刻還在撫摸金幣的周天子,忽然出聲把黃歇叫住。
“郢爰是這世上純度最高的黃金,天子還有何問題?”黃歇只是側了側身,并未完全轉身。
“提醒你一句,看看可以,可千萬別覬覦。這九鼎有靈性,寄宿著歷代真正王者的亡靈,想染指啊,得先看有沒有這個命。不然,會被周王室的怒火詛咒,別忘了秦武王是怎么死的。”原本還說可以給黃歇觸碰九鼎的周天子,此時卻又轉變了態度,嚴肅之中又帶有幾許自傲。
趙勝似乎瞥見了周天子眼中透出了一絲殺意,但轉瞬即逝,使得他也不確定自己究竟有沒有看錯。
“呵。多謝周天子提醒。”黃歇擺出一副不甚在意的樣子,說完離去。
到了太廟,黃歇見到了陳列于眼前的九只古老大鼎。
西周公熱心地介紹道:“禹收九牧之金,鑄九鼎。皆嘗亨鬺上帝鬼神。遭圣則興,鼎遷于夏、商?!?p> 望著被夏、商、周三代傳承了一千七百余年的九鼎,黃歇不由地念起了《墨子·耕柱》:“昔者夏后開使蜚廉折金于山川,而陶鑄之于昆吾;是使翁難雉乙卜于白若之龜,曰:‘鼎成三足而方,不炊而自烹,不舉而自臧,不遷而自行。以祭于昆吾之虛,上鄉!’乙又言兆之由曰:‘饗矣!逢逢白云,一南一北,一西一東,九鼎既成,遷于三國。’夏后氏失之,殷人受之;殷人失之,周人受之。夏后殷周之相受也,數百歲矣?!?p> “九鼎又稱三棘六異,與和氏之璧、隨侯之珠齊名,但只有九鼎傳承最久,且是象征正統王權的禮器。說來也巧,趙相和楚相應該也都各自見過和氏之璧、隨侯之珠?!蔽髦芄嬖V著黃歇。
“曾有傳聞‘得和氏璧者得天下’,可我想短期之內是不可能取代九鼎的這一功能,也就秦王會急著去跟趙王爭,不過那也只是為了得到趙國土地的借口。今日見九鼎,可不同于和氏璧?!秉S歇搖搖頭,并不認可和氏璧的價值。
“那是,這每一鼎可是象征一州啊,九鼎即是‘普天之下’。你看,自這邊起是冀州鼎,最后那只則是雍州鼎,也就是砸死秦武王的龍文赤鼎。都是直耳,不像你們楚式圓鼎都是向外翻的。”西周公繼續介紹著。
黃歇繼續走近,由擺放在最右邊的冀州鼎開始,逐一觀看,嘴里按照順序念叨著:“冀州鼎、兗州鼎、青州鼎、徐州鼎、揚州鼎、荊州鼎、豫州鼎、梁州鼎、雍州鼎……”
走到這最后一只巨鼎面前,黃歇不自覺地想要伸手去觸碰鼎上鑄造的兇狠惡龍。
“不可!”西周公喊住黃歇,不再讓其進前。
“怎么,不是已經給過足夠的郢爰,說可以摸了?”黃歇反問。
西周公卻借用當年鄭脩的父親顏率的話形容道:“夫鼎者,非效醯壺醬甀耳,可懷挾挈以至齊者;非效鳥集烏飛,兔興馬逝漓然止于齊者。昔周之伐殷,得九鼎,凡一鼎而九萬人挽之,九九八十一萬人,士卒師徒,器械被具所以備者稱此?!?p> “夏朝最早的都城是陽城,大禹應當是在那鑄造的九鼎,而后夏朝數次遷都。商湯擊敗暴君夏桀后,將九鼎由夏朝最后的都城斟鄩遷至商朝最早的都城。再之后盤庚遷都于北蒙,改稱殷,九鼎亦遷于此。直到周武王姬發滅商,收九鼎,其子周成王姬誦時由周公姬旦建造洛邑,安置九鼎。雖然這幾處相隔都不算太遠,但你說需要動用八十一萬人才能牽動九鼎,當年真是這么搬來搬去的嗎?”黃歇對西周公的說法提出了質疑,行事向來穩妥的他卻變得有些激動。
“如此說來,楚相不信孤這說法?”西周公輕笑著問。
“周朝都已經進入季世,我偏不信這個邪!我楚國執戟百萬,不服周!”黃歇伸掌,重重地拍在了象征秦國的雍州鼎上。
說來也怪,這雍州鼎傳來了一陣熾熱,黃歇轉眼一看,一條赤龍張牙舞爪著由鼎上飛出!
情急之下,黃歇迅速收掌!但似乎一切為時已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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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異人!你給孤出來!”西周公在陣前大喊。
秦昭襄王五十一年、周赧王五十九年(西歷前256年),西周國郊外,秦周兩軍對峙。
“西周公,你若是你放過王曾孫和夫人,我答應你不屠城??扇裟銏桃庖貒粗鴣?,別怪我不客氣!”秦軍主將摎放下狠話。
“孤倒要看看誰跟誰不客氣了!”西周公一把抓起了年僅三歲的趙政。
“不!放開我的孩子!”趙姬要去搶回趙政,但卻被趙勝的手下們緊緊地拿住。
遇到這種情況,趙政竟然面不改色,兇狠的眼神在西周公和趙勝身上不斷來回。
“啪!”
西周公重重地拍了趙政一個巴掌。
“西周公!咱們說好的要殺就直接殺!你怎么可以折磨人質?”將趙姬母子交出的趙勝此時卻動起了惻隱之心。
“不用你假好心!你巴不得我們母子死在你手上!趙勝你好歹毒啊!”趙姬對著趙勝邊哭邊喊,恨意更濃。
“對于反復無常的秦人不需要講什么道義!”西周公卻這么回應趙勝。
說來也怪,那孩子不哭也不鬧,就這么繼續死死地盯著西周公,這讓西周公越加不自在。
“你想你兒子活嗎?去求你丈夫??!”西周公對趙姬說。
趙姬沒有辦法,被押到了西周公的車前,對著對面撕心裂肺地喊道:“異人!你可以不用管我!但求你救救政吧!他可是……可是你的親生兒子?。 ?p> 這一聲求救穿過了千軍萬馬,趙異人和呂不韋同時接收到,按捺不住的趙異人不顧一切地向著前方奔跑。
“王孫!”呂不韋卻上前扯住了趙異人的袖子,“你不能現身!”
趙異人及時回身,抱住了呂不韋,在其耳邊問道:“可沒了妻兒我做這個太子適子還有什么意思?我當了秦王、滅了趙國會開心嗎?”
聽到這樣的問題,呂不韋愣住了,因為他也深愛著趙姬啊,而且趙政同樣也是他計謀中不可缺失的一環。
沒等呂不韋回應,趙異人甩開袖子繼續往前跑,他吶喊道:“西周公!”
“王孫!你怎么出來了!”摎大驚。
趙異人向著摎的方向只是單手一揚,示意對方不要插話。
“哈哈哈哈!趙異人!我知道你肯定在聽!”西周公大悅。
“你是要用你西周三十六邑的性命,來給我妻兒殉葬嗎?”趙異人說出了句出乎眾人意料之外的話。
西周公臉色一變,“你就不想救他們了?”
趙異人不回應,上了戰車,拿起了弓箭,對摎堅定道:“將軍,下令,全殲敵軍,不要留有任何顧慮!只有西周公,我要活的!”
“臣……”摎不知道該怎么答了,有些拿不定主意。
“你放心,這是我的決定,我不會追究你們任何人的責任。”趙異人明確道。
摎只好道:“臣遵命。全軍聽令,生擒西周公,其余人等一個不留!”
接收到命令后,數倍于周軍的秦軍即刻動身向前沖殺。
“怎么回事?”西周公驚慌了。
“西周公,人質行不通?。 ?p> 趙勝說完,他的部下又將趙姬母子迅速帶回了他的車上。
“你要跑?”西周公問。
“不能陪你這么玩下去了!不殺人質,也是為了你好!”趙勝的車駕與隨從開始撤離。
“政,你沒事吧?”趙姬擔憂地查看兒子,將他緊緊地抱在了懷里。
趙政還是不說話,趙姬發現他的眼睛這回盯向了秦軍,似乎想從這堆冷酷無情的戰爭機器中找出兩副他熟悉的面孔,借此發泄出滿腔怒火。
而他不知道的是,趙異人在喊完之后,便軟弱地跪在了戰車上,并吐出了一口鮮血,滿臉淚痕。
“王孫!你怎么了?”剛趕到的呂不韋也跪在趙異人面前。
“太傅……你說,我是不是最無情的丈夫和父親?”趙異人失意地問著。
“不……你……你這么做是對的!除了趙姬的丈夫和趙政的父親,你更是秦國太子的適子!將來是要繼承秦國王位的!這場仗,國內有多少人想看你的反應,你沒有選擇,只能這么做!錯的不是你我,而是這個時代!”呂不韋卻這么反復肯定著,似乎也想從中找出說服自己的理由。
“他們母子還能活命嗎?”趙異人問了一個他迫切想知道答案的問題。
“如果……”呂不韋再次哽咽,“如果他們真的沒能活下來,那也是命。在這樣一個紛爭的世道,怎么可能事事如意?”
這場戰爭很快就結束了,得勝的一方自然是秦軍,但他們怎么也找不到趙姬母子。
幾日之后,楚國郢陳——
當黃歇再次放亮雙眼時,他思念已久的姬靈站在了身前,兩人立于一道長長的永巷,周邊則躺著百十來具尸體。
此前應該發生過什么,但他卻毫無印象。他們好像正在進行對話,但這時話到嘴邊就像有氣泡在水中吐出,令他極其痛苦,根本發不出聲音。
姬靈的唇舌也在輕微地動,可同時隨之而來的一陣耳鳴讓他根本聽不清對面在說什么,腦中似乎有其他人的聲音在不斷喊他。
視線也越來越模糊,直到他發現,自己胸前被刺進了一支匕首,而這支匕首正是魚腸,握住另一端的竟是姬靈的手。
再次抬頭去看,只看到她的嘴角彎起了笑意,眼神越加邪魅……
不!她絕不會是姬靈!
“哇!”
“你醒啦!”眼前說話的是李園。
“父親!”
“夫君!”
“祖父!”
一屋子的人都在喊著黃歇。
“咦?”黃歇有些沒反應過來,但他發現自己已經在家了。
“都別吵!”李園對著大家喊了句。
“讓李園先看看?!繃d瑤華吩咐道。
李園按著黃歇的脈搏,用正常的音量問:“你想一下,在你醒來之前,你最后的記憶停留在哪兒?”
黃歇仔細想了想,腦子又傳來了些許眩暈,然后才道:“一條赤龍,一條將要吞噬我的赤龍,再之后……著實記不清了?!?p> “再說得仔細點,比如在那條赤龍之前是什么?”李園追問道。
“九鼎……對!是雍州鼎!我在周王宮的太廟看雍州鼎!”黃歇終于想了起來。
李園點點頭,道:“那應該沒錯了,你太累了,見到九鼎又過于激動,導致昏厥。來人,趕緊去通知大王,令尹醒了,讓大王別擔心?!?p> “諾?!幣幻蛷幕貞?。
“太累?過于激動?難道不是……周王室的詛咒?”黃歇問了個跟醫學無關的問題,但問完后他自己也覺得這問題有些荒唐。
這個時候的巫師和醫者往往不分,被統稱為巫醫,但李園是正兒八經的醫者。
此時李園用力捏了兩下黃歇的手腕,黃歇立刻感受到他有話需要私下說。
“我躺了幾天了?有吃的嗎?”黃歇忽然感到腹中饑餓,同時又想以此轉移話題。
“父親,來?!秉S陸離端上來一鼎鹿肉羹,又指了指黃茂行手中的鳳紋簠和黃若木手中的獸面紋斝,“簠里還有熱乎的粟米,斝里也有溫好的越酒?!?p> “好了,他沒事了。把簠和斝都擱下,你們可以先出去了,不要打攪他休息?!崩顖@這么告訴大家。
“真的沒事?”羋瑤華還是有些擔憂。
“放心,人醒過來,吃點肉,休息幾日就好了,他身體本來就很強健。”李園說。
“聽先生的,你們先出去?!秉S歇吩咐。
聽過這句話,眾人才一一離開。
黃歇瘋狂地動起了手中的匕,邊吃邊問:“到底發生了什么?”
李園回答:“你中了撒在九鼎上的毒粉,太廟常焚香,八成被你當成香灰而沒去在意了?!?p> “什么?是毒粉的原因?”黃歇追問的同時嘴里也沒停,這讓他頗為吃驚。
“這毒叫‘敢不朝周’,是百年前周王室秘制,嗅而無味,中毒者查不出有任何中毒的跡象。當年秦武王舉雍州鼎時,正是因吸入了此毒而感到眩暈甚至致幻,而后巨鼎脫手,才把自己給砸出了致命傷。五十一年過去了,沒想到同樣的毒,也差點把你給害了。”李園講述起了這么一段不為人知的往事。
“好陰毒的敢不朝周!當年……你父親或二位兄長參與其中?”聰明的黃歇已經想到了這一層。
“對。但是這毒藥極難調配,是上一任周天子在位時留下的,方子已經失傳,因此也用不了幾回的。還好你吃過長生不老藥,身子骨硬,部分毒素被化解了,不然我也不一定救得了你。希望這毒是真的用完了?!崩顖@后怕著。
“可這夢境也太過真實了,按你這么形容,我還真就險些醒不過來了。”死里逃生的黃歇還是覺得比較不可思議。
“不過,我也聽說九鼎是有靈性的,若再度遇到有望統一天下的人,是能夠預知未來的。據說周文王姬昌,就是因觸碰九鼎,而從幻境中預感到自己死于非命的日期,從而逐一避開了商紂王所施加的迫害。不過此事不見于正史,只是周王室口耳相傳,即便真的在周文王身上發生過,之后應該也沒有其他人感受過了,可能只是后人亂說的,不足為信?!崩顖@又說起了另一件玄乎的事。
“沒想到還有這么一段不為人知的掌故……”黃歇聽著有些恍惚。
“話說……你在夢境里除了赤龍,還看到過什么?”李園這時也有些迷信起來了。
畢竟黃歇的這次經歷也有些超脫李園的固有認知,而且李園所屬的鄭氏一脈本就是周王室在周厲王時分出的一支后代。有些話還真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正如他和黃歇原本也不覺得世上會有長生不老藥,甚至人還可以通過醫學徹底改變容貌。這就意味著,傳說的可信度往往也有值得去探討的一面。
黃歇按了按額頭,只有些零星的碎片重現,而且碎片正在快速流失,最終能夠留存在腦海中的實在沒剩多少,不過他記住了自己在夢中是有那么一劫,對面站著的還是與姬靈長得一樣的女子,似乎可以印證李園所說的“預知死亡”。
如果這是真的,那么敢不朝周只是讓黃歇前期致幻,那條赤龍就是在這樣的作用下出現的,而昏迷后所看到的場景則是九鼎所帶來的。
“有想起什么嗎?”見黃歇遲遲沒回應,李園又問了一句。
怕李園擔心,黃歇便只是說:“沒什么,后來就被你們叫醒了。至于周文王的經歷,可能真的只是一個傳說吧。”
“你說你,到了周王宮,怎么也不小心著點兒?要不是有鬼谷子的靈藥護體,我又剛好猜到是這種毒,還懂個偏方來解,你這條命根本救不回來?!崩顖@責備起了黃歇。
“都怪那周天子和西周公,誘導我去靠近觸碰……不對,戰事如何?”黃歇忽然想到此前周王室要與秦國開戰。
“已經結束了。”李園頗為感慨地回答。
“這么快?”黃歇驚訝著。
李園繼續說:“你都昏迷了十幾天了。西周國從伊闕出兵攻秦,阻斷了秦國去陽城的路,但他們根本不是秦國的對手,被秦將摎反攻。西周公頓首受罪,盡獻其邑三十六城,口三萬。秦王受獻,歸其君于周。還有,周天子崩了,死因不明。”
“不明?”黃歇問。
“周王室沒了,不知究竟是被殺死的,還是被氣死的,也有可能就是老死的,但還有人說是被債主逼得焦慮而亡?!崩顖@說著幾種流行的說法。
“被債主逼?”黃歇更加驚訝。
“是啊。為了籌集軍資,周天子向富商們借貸,結果仗打輸了不是,債主們紛紛前往周王宮討債,周天子就躲到了高臺之上,現在滿天下都在傳‘債臺高筑’?!?p> “沒想到啊,曾被視為下賤的商賈,竟也能肆無忌憚地跑到周天子面前討債?!秉S歇也感慨著。
“可無論如何,西周公一敗、周天子一崩,延續了七百九十年的大周王朝,的確是滅亡了。另外,韓王終于入朝于秦國了,秦國距帝業又近一步。”李園感嘆。
“還是不對,秦國王曾孫趙政呢?我記得周王室要趙勝拿他們母子當人質來威脅秦軍的?!秉S歇又想起了這么一回事。
“他啊,被綁到軍前,但秦軍不認,只說如果傷了這對母子就要屠戮整個西周國。西周公沒敢動他們,最終平原君又把他們帶回邯鄲了?!崩顖@輕描淡寫著。
“哦……沒事就好。秦國雖然可惡,但趙政母子是無辜的。周朝都做到這個份上了,自然也是氣數已盡。”黃歇把鹿肉吃得差不多了,又開始喝湯。
“對了,還有個事。”李園對黃歇說。
“你說。”黃歇還在喝。
李園繼續道:“我那個偏方啊,需要用童女舌尖上的血來喂你……”
“噗——”黃歇嚇得將一大口還未咽下的湯全噴到了李園臉上。
李園愣了住,他很想揍黃歇,但奈何黃歇現在是病人,還不是時候。
“所以是誰喂了我?”黃歇激動地問。
“李談的女兒李環,也就是管我叫叔父的那個孩子。”李園僵硬地回答。
“有這個人嗎?”黃歇更加慌張了。
“有啊,跟我妻兒在郢陳住很久了,就住在你讓你兒子安排的那處宅子。只是你一直在忙,從沒見過她,也十八歲了。”李園拿布擦了擦臉。
“這事兒,她也愿意?”黃歇覺得非常荒唐。
“事態緊急,她也沒想多啊。但是……大家都知道了,只怕往后不好嫁人了?!崩顖@顧忌道。
“讓你做事沒輕沒重的!”黃歇責怪著李園。
“她跟我說過了,實在不行她愿意給你做妾。”李園說出了李環的想法。
“那怎么成?你也知道我今年都五十八了!”黃歇越加覺得李園現在的想法太過荒唐。
“可你看上去只有三十五歲左右,在秦國納的妾室也都有五個了,怎么就不能在楚國再納幾個更年輕漂亮的?你可是楚國的大英雄,還與孟嘗君、平原君、信陵君被世人并稱為四大君子,未昏的楚國女子中能有幾個是不愛慕你的?自古英雄配美人,那范蠡與西施,不也差了三十來歲?難道,你想為黃家多添幾個子嗣,瑤華還能管你不成?”李園反問。
用舌尖之血治療當然是無稽之談,這不過是李園走的一步穩棋,他要借此機會將李環獻給黃歇。
黃歇昏迷中,李園日日以這個理由將李環帶進來,對大家宣稱須要用這種方法來治黃歇,關起門來其實也就是用普通的方法來診治,故弄玄虛而已。
“不是,瑤華自然不會。可就算我還要納妾,李環算起來也是你的晚輩啊,我納了她,得管你叫什么才好?”黃歇又掰扯了下輩分問題。
“那李環又不是我親生的女兒,她說讓我對外稱她為族妹。我想這么辦也可以啊,便讓她以后不叫李環了,改叫李嫣兒好了?!崩顖@卻繼續這么說著。
“嫣兒?那不是之前戎姬懷著鄭國時,你跟她約定的,如果生男便叫國,生女便叫嫣兒的嫣兒嗎?”黃歇想起了這事。
“哦,這么多年了你還記得這事???”李園問。
“虧你想得出來!還讓她給我做妾室!”黃歇搖搖頭。
“我可是把她當親生女兒啊,她自己也說喜歡你很久了,明年等她除了喪,就可以嫁人了,你可得對她負責啊?!崩顖@抓住了黃歇的手,像個老父親托付女兒一樣鄭重。
“啊?”黃歇越聽越覺得離譜。
“不打擾你休息了,回見。”李園起身就走。
“哎……你把話說清楚再走啊!”
黃歇喊著,但李園并未回頭,因為他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