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海上回來后，秦越丞帶著季初雨去了秦愈的公寓。

　　灰色云朵大片大片地掠過，天空被壓得很低，幾乎觸手可及，陰天的白幕下，是緩慢穿行的車流，像一條條犯罪的鐵鏈。

　　季初雨將車窗打開，冷風直直打在臉上，使得她清醒。原來，這個城市與橋都并無多大差別，相同的高樓聳立，相同的冰冷。

　　不多時，便到達了公寓。

　　秦越丞用鑰匙將鎖打開，后退一步，卻等著季初雨開門。她靜立在原地，緩慢撫上了把手，輕輕轉動。

　　才剛進房間，季初雨就忍不住紅了眼睛。她從前就說過，想來鷺城看看他生活的地方，沒想，竟是在這種情況下實現的。

　　“季小姐。”秦越丞晦澀出聲。

　　季初雨直直地望著他，面上帶著冷色。她永遠不會忘記秦愈在橋都那棟房子里深陷黑暗的場景，秦越丞是最大的兇手。

　　秦愈只剩他這一個親人了，他明明就知道，卻還是忍得下心去造成傷害。

　　視線觸及秦越丞鬢間的白發，季初雨又覺凄涼，他終究還是秦愈的父親，不能完全仇視。她淡聲應：“您說?！?p>　　“秦愈從小就失去了母親，他肯定跟你講過這些?！?p>　　“確實講過?！?p>　　“你對我生怨是應該的?！?p>　　秦越丞低垂著頭，平日在商界的威嚴全無，只像個做錯事的孩子。他越發蒼老了，幾絲皺紋和那微微下陷的眼窩都在無聲訴說著歲月的滄桑。

　　季初雨輕輕彎唇，笑得諷刺，“還記得當初秦愈離開鷺城的前一晚，您醉酒說了什么話嗎？”

　　“記得?！?p>　　秦越丞艱難應聲，眼眶已然濕潤，此刻，他也只是一個承受不住喪子之痛的普通男人。

　　那晚，秦越丞難得喝了很多酒，把沉積已久的情緒都宣泄在酒精里，卻不想，徹底毀了父子倆本就不牢固的關系。

　　車內的空間較為狹小，醉酒后的秦越丞只覺更頭暈，他迷迷糊糊睜眼，卻看見秦愈坐在前座。那瞬間，負面情緒再抑制不住，都隨著酒精肆意發酵。

　　秦越丞嘟囔著講了許多廢話，那都是喝醉后的氣話，根本就不是他的本意。他最清醒的時候，看見了秦愈下車，只留下一個失意的背影。

　　從這晚開始，一切都變了。

　　隔日，秦越丞醒酒了，因為宿醉頭疼得厲害，卻還是想起了昨晚的場景，也想起了他說的那些渾話。

　　秦越丞迅速起身下床，找出手機想給秦愈打電話，卻沒想，看見了他要離開鷺城的消息。

　　或許，他根本就沒有資格做出挽留，便也任秦愈去了橋都。

　　這一去，就將近兩個月，秦愈也沒有和秦越丞聯系過，他是真的對這個父親冷了心。

　　秦越丞懊悔至極，說了那些捅人心窩的話，卻沒有勇氣向秦愈道歉解釋。他無數次盯著手機屏幕發呆，還是拉不下臉主動聯系秦愈。

　　后來，秦愈回鷺城了。

　　父子倆一如往常那樣平靜、淡漠。誰也沒有開口提起那晚發生的事情，誰都不會輕易打開自己的心門。

　　秦愈依舊沉浸于公司的工作中，只是過了頭，甚至于沒日沒夜的加班，把三餐都拋之腦后。身邊從來都沒個暖心的人，他好像也并不需要。

　　商界出了個新貴，秦家的。秦愈初露鋒芒，卻引得了所有人的注意。

　　秦越丞打心底為這個兒子驕傲，從來都是。只是，他突然意識到，秦愈那眉眼間的憂郁越發深刻，不知為何。

　　無數次，亡妻入夢來，都溫聲囑咐他要照顧好兒子，他卻不知該如何應允下來。秦愈似乎不愿任何人靠近，從容引出談資時，雖然面帶溫和笑意，但那雙眼睛總是冷的。

　　姜惜文的去世著實遺憾，身邊人都唏噓不已。秦越丞從未釋懷過，直到現在都是，他和她自幼相識，再相知相愛，這其中有多難得，外圍人不知道。

　　秦愈和母親太過于相似，以至于秦越丞每次看到秦愈，都會想起那難產去世的妻子，悲傷心事便由此引出。只是，秦愈是他唯一的孩子，又怎么會不愛呢？

　　秦越丞打心里愛秦愈。機敏、謙和、善良、堅韌、純粹，恍若世間所有美好的品質都被注在他身上，他值得被愛。

　　這是個再明顯不過的事實，秦愈沒有任何錯。秦越丞不能面對的，從來就只有他自己，過于懦弱，沒有勇氣承認妻子逝世的事實。

　　再三逃避，所帶來的苦果便不會那么輕易讓秦越丞吞下去了，他對秦愈造成的傷害，也沒法再彌補。

　　姜惜文難產，而秦愈先天性免疫功能偏低，哮喘便要跟隨他一輩子，許多行為也要受到限制。這是秦越丞一生的痛。

　　哮喘總是不講理地突然發作，每次秦愈都異常難受，秦越丞看在眼里，卻無能為力，只能盡心將他抱在懷里安撫。這是父子間僅有的溫暖。

　　秦愈生日當天，秦越丞從來都不會在家，很殘忍，這天也是姜惜文的祭日。

　　由此，秦愈從小到大，沒有擁有過一次完整的生日，家中的傭人不敢為他慶祝生日，甚至不敢讓他知道母親的事情。

　　秦愈向來乖巧，更不會和別人發生矛盾，除了幼兒園那次。那些小孩惡意牽扯到了他的母親，所以他動手打了人。

　　接到幼兒園老師電話的時候，秦越丞還在外地出差，他無法立馬回鷺城，便讓助理去學校解決這件事。

　　后來，秦越丞買了機票連夜趕回，到家時，秦愈已經抱著枕頭睡熟了，眼角還帶著淚?？粗赜砩洗蟠笮⌒〉膫?，他又氣又心疼，怎么可能不向那些人討要回來？

　　他的孩子，豈能被這樣欺負。

　　秦越丞身為一個大人，不方便收拾那幾個小孩，就只能讓他們的家長來幫著承擔。那些天，蠻橫的家長們莫名奇妙受到打壓，四處碰壁，吃盡了苦頭。

　　其實秦越丞比誰都清楚秦愈有多缺失愛，但他不知如何對秦愈講出那些發自肺腑的話。隨著時間的流逝，就越發開不了口。

　　秦越丞從不是個合格的父親，心里別扭，感情也表達得別扭。他只會偷偷關注秦愈在學校的情況，每次開家長會他也都有去，會在教室外面遠遠望秦愈一眼。

　　每次家長會，秦愈都獨自坐在位置上，他年齡尚淺，面上藏不住情緒，明眼可見的是對同學們的羨慕。秦越丞知道他的心思，卻無可奈何。

　　晚上下班回家，秦越丞會習慣性地走進秦愈房間為他蓋被子。有次，他動作重了些，便驚醒了秦愈，這孩子迷蒙睜開眼睛，分明已經看見了他，竟以為是在做夢，又沉睡過去。

　　整夜，秦越丞的手都被秦愈緊緊抓著，他也沒有選擇離開。

　　第二天清晨，秦越丞聽保姆說，秦愈中午多吃了一碗米飯，只有他明白，秦愈是為父親的靠近而高興。

　　父子倆的相處是畸形的，一個深愛而不顯，一個滿懷期待卻屢次換來失望。誰都沒有能力去打破這個失衡的局面。

　　不知從何時起，秦愈不再熱衷于跟在秦越丞身后，成年后便搬了出去，選擇租房子住，后來他又早早地買了自己的公寓。估計，心是真的被傷狠了。

　　憶及此，已是中年的秦越丞眼里全是悲痛，他捂住額頭哽咽道：“我才真正意識到，我有多罪無可恕。秦愈本就失去了母親，我卻又讓他失去了父親。”

　　話語里滿是悔恨，他哽咽得暫時失聲，胡亂地用大手捂住了臉。

　　季初雨平靜地看著他懺悔，淡漠得不行。

　　平息好后，秦越丞深沉嘆氣：“太過遺憾，到最后我都沒能給他應有的父愛，也毀他的一輩子。”

　　室內依舊殘留著檀木香，是季初雨最為眷戀的味道，她總覺得，秦愈還在身邊。

　　她沒有作出任何回應，視線卻一直落在秦越丞臉上。其實他不知道，秦愈的骨相與他最為相像，只是心魔作祟，他的雙眼被全然蒙蔽。

　　天氣不知何時放了晴，風從落地窗吹進來，依舊泛著涼意。

　　“我知道自身的罪孽過于深重，下地獄都不為過，但是我想盡力彌補，這金錢固然俗氣，卻始終無法缺失，”秦越丞緩慢抬頭，蒼老的眼里蓄積著悲傷，“我名下所有的資產足以讓你隨心過完下半輩子，你是那孩子最愛的人，我想把虧欠他的都盡量補償在你身上，好嗎？”

　　“這些話您應該當著秦愈的面說?！奔境跤陝e過臉去，她沒資格替秦愈原諒秦越丞。

　　“好。”秦越丞眼里的光徹底黯淡下來，不可能了，他的兒子再也回不來了。

　　最遺憾的其實也是秦越丞，秦愈到死，都沒能知曉他深埋在心底的父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