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遇安聽到“招娣”這個(gè)名字,心臟又是一緊。
馮家姑娘!是外婆的極大可能!她強(qiáng)(qiáng)迫自己將注意力從紀(jì)(jì)晏如身上轉(zhuǎn)(zhuǎn)移到此行的真正目標(biāo)(biāo)上。
她努力忽略身邊少年那存在感極強(qiáng)(qiáng)的注視和身上散發(fā)(fā)的熱力,對(duì)著大娘點(diǎn)點(diǎn)頭:
“嗯,麻煩奶奶和…紀(jì)(jì)大哥了。”
她刻意加重了“紀(jì)(jì)大哥”這個(gè)稱呼,試圖在兩人之間劃開一道距離的鴻溝。
“成!走吧!”
大娘提起空籃子,招呼著兩人。
紀(jì)(jì)晏如順手扛起地上的鋤頭,扛在肩上,動(dòng)作帶著少年人特有的灑脫。
他自然地走在前面帶路,田埂狹窄,林遇安只能跟在他身后幾步遠(yuǎn)(yuǎn)的地方。
陽(yáng)光依舊明媚,微風(fēng)(fēng)依舊帶著麥苗的清香。但林遇安的心境卻如同冰火兩重天。
一方面,她即將見到少女時(shí)代的外婆馮招娣,這讓她既激動(dòng)又忐忑,仿佛觸摸到了改變命運(yùn)的一線可能。
另一方面,身邊這個(gè)扛著鋤頭、步履輕快的少年紀(jì)(jì)晏如,就像一顆投入她心湖的巨石,激起的漣漪久久不能平息。
她看著紀(jì)(jì)晏如挺拔的背影,那寬厚的肩背,那充滿活力的步伐,每一個(gè)細(xì)(xì)節(jié)(jié)都在無聲地宣告著生命的蓬勃。
然而,她腦海中那個(gè)關(guān)(guān)于“洪水”、“犧牲”的冰冷結(jié)(jié)局,卻像一片無法驅(qū)(qū)散的陰霾,沉沉地壓在她的心頭。
這個(gè)鮮活的生命…真的會(huì)在幾年后消逝在冰冷的洪流中嗎?
這個(gè)念頭如同毒藤般纏繞上來,讓她幾乎窒息。
她下意識(shí)地握緊了拳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疼痛讓她稍微清醒了一些,卻也帶來了更深的無力感。
她能改變什么?她該改變什么?
歷史的慣性,真的能被一個(gè)來自未來的、微不足道的靈魂撼動(dòng)嗎?
紀(jì)(jì)晏如似乎察覺到身后那道復(fù)(fù)雜得難以解讀的目光,他微微側(cè)(cè)過頭,陽(yáng)光勾勒出他俊朗的側(cè)(cè)臉線條。
他沖她咧嘴一笑,笑容明朗,帶著少年人特有的、仿佛能驅(qū)(qū)散一切陰霾的光芒:
“喂,林遇,走快點(diǎn)!磨磨蹭蹭的,你是小蝸牛嗎!”
林遇安被他這突如其來的、陽(yáng)光燦爛的笑容晃了一下眼。
這笑容,與記憶中紀(jì)(jì)晏清爺爺那溫和包容的笑容重疊,又截然不同。
它如此耀眼,如此…充滿希望。
這讓她心中那份沉重的悲傷和無力感,瞬間變得更加尖銳,也更加復(fù)(fù)雜。
她默默加快了腳步,跟了上去。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命運(yùn)的鋼絲上,前方是外婆未知的少女時(shí)代,身邊是注定隕落的星辰。
而她自己,一個(gè)迷失在時(shí)間縫隙里的靈魂,前路茫茫。
紀(jì)(jì)晏如扛著鋤頭,熟門熟路地走在前面,穿過一片片綠油油的田地,朝著村落的方向走去。
他步子大,卻有意無意地放慢了些,似乎在遷就身后那個(gè)穿著古怪、心事重重的姑娘。
大娘提著空籃子跟在旁邊,絮絮叨叨地跟紀(jì)(jì)晏如說著村里近來的瑣事。
林遇安沉默地跟在后面,目光落在紀(jì)(jì)晏如寬闊的肩背上。
陽(yáng)光將他汗?jié)竦暮蟊巢劑嫌車糜行┩該鰨蠢粘鏨倌昃輩s蘊(yùn)含力量的肌肉線條。
這蓬勃的生命力,與那個(gè)冰冷的“犧牲”結(jié)(jié)局,在她腦海中反復(fù)(fù)拉鋸,讓她心口一陣陣發(fā)(fā)緊。
她強(qiáng)(qiáng)迫自己移開視線,望向越來越近的村落輪廓。
虹橋村比她想象的更小,更破舊。
大多是低矮的土坯房,茅草或灰瓦的屋頂,墻壁被經(jīng)(jīng)年的風(fēng)(fēng)雨侵蝕得斑駁陸離。
狹窄的泥土路兩旁,散落著柴垛和雞鴨。
空氣中彌漫著炊煙、牲畜糞便和泥土混合的復(fù)(fù)雜氣味。
幾個(gè)穿著補(bǔ)(bǔ)丁衣服、臉蛋臟兮兮的孩子在路邊追逐打鬧,看到紀(jì)(jì)晏如,都笑嘻嘻地喊“晏如哥”。
紀(jì)(jì)晏如隨意地?fù)]揮手,算是回應(yīng)(yīng)。
“喏,前面那家,門口有棵歪脖子棗樹的,就是馮家了。”
大娘指了指前方不遠(yuǎn)(yuǎn)處。
那是一戶同樣低矮的土坯房,比周圍的房子顯得更陳舊些。院墻是用碎石和泥土胡亂壘起來的,塌了小半。
門口確實(shí)有一棵虬枝盤結(jié)(jié)的歪脖子老棗樹,枝椏伸向天空,顯得有些孤寂。
院門半掩著,里面靜悄悄的,透著一股說不出的壓抑。
紀(jì)(jì)晏如走上前,熟稔地拍了拍那扇吱呀作響的木門,揚(yáng)聲喊道:
“大柱叔?秀蘭嬸子?在家嗎?”
里面?zhèn)鱽硪魂嚫O窸窣窣的動(dòng)靜,片刻后,一個(gè)穿著洗得發(fā)(fā)白、打著補(bǔ)(bǔ)丁藍(lán)(lán)布褂子的中年女人有些局促地拉開了門。
她面容憔悴,眼角刻著深深的皺紋,眼神里帶著一種長(zhǎng)期勞作的疲憊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畏縮。
看到紀(jì)(jì)晏如和大娘,她勉強(qiáng)(qiáng)擠出一點(diǎn)笑容:
“是晏如和嬸子啊…快,快進(jìn)(jìn)來坐。”她的聲音細(xì)(xì)弱,帶著濃重的鄉(xiāng)(xiāng)音。
“秀蘭呀,嬸兒就不坐了。”
大娘擺擺手,把林遇安往前讓了讓,
“這位是林遇林姑娘,外鄉(xiāng)(xiāng)來的,想打聽點(diǎn)事。我?guī)^來認(rèn)(rèn)認(rèn)(rèn)門。”
李秀蘭這才注意到大娘身后的林遇安。
看到林遇安那身明顯不屬于這里的穿著和過于白皙干凈的臉龐,她眼中閃過一絲明顯的驚訝和局促,雙手無意識(shí)地在圍裙上擦了擦,顯得有些手足無措:
“林…林姑娘好…”
林遇安的心跳得厲害,她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
“嬸子您好,打擾了。”
她的目光急切地在李秀蘭身后昏暗的堂屋里搜尋著。
那個(gè)馮招娣是否真的是外婆…如果是的話那少女時(shí)代的外婆…會(huì)是什么樣子?
就在這時(shí),堂屋通往里間的布簾被一只骨節(jié)(jié)分明、帶著些微薄繭的手掀開了。
一個(gè)瘦小的身影端著個(gè)粗陶盆,低著頭走了出來。
她穿著一件同樣洗得發(fā)(fā)白、明顯不合身的舊褂子,褲腳高高挽起,露出纖細(xì)(xì)的腳踝。
頭發(fā)(fā)枯黃,用一根舊布條松松地系在腦后,露出同樣瘦削的脖頸和側(cè)(cè)臉。
她似乎沒料到院子里有這么多人,腳步頓了一下,下意識(shí)地抬起頭。
就是這一眼!
林遇安如同被一道驚雷劈中,渾身血液瞬間凝固!
那張臉!那張尚帶著稚氣、卻已初具輪廓的臉!
那眉眼,那鼻梁的弧度…
雖然瘦削憔悴,雖然皮膚因?yàn)槿狽I(yíng)養(yǎng)(yǎng)而顯得蠟黃,雖然眼神里帶著這個(gè)年齡不該有的沉重和一絲怯懦…
但林遇安絕不會(huì)認(rèn)(rèn)錯(cuò)!那分明就是…就是外婆馮招娣老年照片上,年輕時(shí)的模樣!
只是眼前這張臉,更加稚嫩,也更加…飽含著生活的艱辛。
馮招娣就是馮遇!真的是她!少女時(shí)代的外婆!
雖然不知道外婆為什么后來改了名,也對(duì)過往的事避而不談,但她現(xiàn)(xiàn)在確定眼前這個(gè)瘦骨嶙峋的小丫頭就是她的外婆!
巨大的激動(dòng)和一種難以言喻的心酸瞬間攫住了林遇安。
她看著眼前這個(gè)瘦小、衣著破舊、眼神帶著防備和疲憊的少女,再想到記憶中那個(gè)慈祥、總是帶著溫暖笑容、將她摟在懷里講故事的外婆…巨大的反差讓她鼻尖猛地一酸,眼眶瞬間就紅了。
少女馮招娣也愣住了。
她清澈的目光落在林遇安身上,帶著一絲茫然和好奇。
這個(gè)姐姐…穿得好奇怪,也好干凈,像畫報(bào)上的人。
她的眼睛為什么那么紅?好像…要哭了?
堂屋的陰影里,又傳來一個(gè)蒼老而刻薄的聲音,帶著明顯的不耐煩:
“招娣!死丫頭磨蹭什么呢?水倒好了沒有?想渴死你弟啊?”
隨著話音,一個(gè)穿著深色斜襟褂子、頭發(fā)(fā)在腦后挽成一個(gè)緊巴巴小髻的老太太拄著根拐棍,顫巍巍地走了出來。
她面容干瘦,顴骨很高,一雙渾濁的眼睛掃過院子里的眾人,最后像錐子一樣釘在端著盆的馮招娣身上,充滿了挑剔和厭煩。
馮招娣被這聲音嚇得一哆嗦,手里的盆差點(diǎn)沒端穩(wěn)(wěn)。
她連忙低下頭,細(xì)(xì)聲應(yīng)(yīng)道:
“奶…奶奶,水…水好了…”
聲音里帶著掩飾不住的顫抖。
林遇安看著這一幕,看著外婆那卑微瑟縮的姿態(tài)(tài),看著那刻薄老太的嘴臉,想起了自己那偏心小兒子、女兒的奶奶的嘴臉,一股怒火混合著巨大的心疼猛地沖上頭頂!
她已經(jīng)(jīng)看到了母親儲(chǔ)禾童年時(shí)可能經(jīng)(jīng)歷的影子,看到了那延續(xù)(xù)兩代人的不幸根源!
她的理智在這一刻被洶涌的情緒沖垮了。
她看著那個(gè)被呵斥得如同驚弓之鳥的瘦小身影,那個(gè)她血脈相連、本該被疼愛呵護(hù)(hù)的少女外婆,一股強(qiáng)(qiáng)烈的保護(hù)(hù)欲和跨越時(shí)空的親情瞬間沖破了所有藩籬。
她完全忘記了身處何地,忘記了偽裝的身份,忘記了周圍的一切,幾乎是憑借著本能,朝著那個(gè)身影脫口而出,聲音帶著無法抑制的顫抖和濃烈的心疼:
“外…外婆!別怕!”
話音出口的瞬間,整個(gè)馮家小院,陷入了一片死寂。
時(shí)間仿佛凝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