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薄霧還未散盡,虹橋村通往公社的土路上已經(jīng)熱鬧起來。
趕集的村民們?nèi)齼蓛山Y伴而行,扁擔挑著貨物,背簍里裝著山貨,歡聲笑語在晨光中蕩漾。
紀晏清像只撒歡的小狗,蹦蹦跳跳地走在最前面,時不時回頭催促:
“哥!姐!你們走快點啊!去晚了糖人就賣光了!”
林遇安走在紀母身側,腳步看似輕快,眼睛卻不著痕跡地掃視著周圍的人群。
她今天換上了紀母連夜改好的藍布褂子,頭發(fā)也梳成了這個年代姑娘常見的麻花辮,看起來終于不再像個格格不入的“異類”。
但那雙過于清澈的眼睛和偶爾流露出的、與時代不符的沉靜氣質(zhì),依然讓她在人群中顯得特別。
紀晏如扛著個空背簍,慢悠悠地跟在后面。
他看似漫不經(jīng)心,目光卻像精準的雷達,牢牢鎖定著前方的林遇安。昨晚那個模糊的疑問——
“她為什么那么在意馮家丫頭?”
——像根刺,扎在他心里,讓他無法不在意。
公社的集市比林遇安想象的還要熱鬧。
簡陋的攤位沿著土路兩側排開,賣菜的、賣肉的、賣針頭線腦的、賣竹編草鞋的…吆喝聲此起彼伏。
空氣中彌漫著炸油條的香氣、生肉的腥味和人群的汗味,混雜成一種獨屬于市井的鮮活氣息。
“小遇,來,嘗嘗這個。”
紀母從兜里掏出幾張皺巴巴的糧票,買了兩根剛出鍋的油條,塞給林遇安一根,
“趁熱吃,香著呢!”
林遇安接過油條,金黃油亮的表面還滋滋冒著油花。
她咬了一口,酥脆的外皮和柔軟的內(nèi)里形成絕妙的口感,久違的油炸食品香氣讓她鼻子一酸——
這味道,像極了前世母親儲禾偶爾一次下廚后炸糊面團的味道
“怎么了?燙著了?”
紀母敏銳地察覺到她情緒的波動。
“沒…太好吃了,謝謝干娘。”
林遇安連忙低頭掩飾,又咬了一大口,鼓著腮幫子含糊地說。
紀晏如站在幾步外,看著她那副“被美食感動”的樣子,眉頭微挑。
這兔子…連吃個油條都能紅了眼眶?到底是真性情還是演技太好?
“哥!我要那個泥哨!”
紀晏清拽著他的袖子,指向一個賣泥塑玩具的攤位。
不等紀晏如反應,就被弟弟拉走了。
紀母也被隔壁攤位的花布吸引了注意力。
林遇安終于獲得了片刻的自由。她迅速掃視四周,目光如鷹隼般搜尋著那個熟悉的身影——
馮招娣!馮家那么窮,肯定會趁集市來賣些山貨野菜換錢!
果然,在集市最邊緣的一個不起眼角落,她看到了那個瘦小的身影。
馮招娣蹲在地上,面前擺著幾把蔫巴巴的野菜和一小堆山核桃,低著頭,不敢吆喝,只是偶爾用怯生生的眼神掃過路過的人群。
林遇安的心猛地揪緊了。
她快步走過去,卻又在距離幾步遠的地方猛地剎住腳步——不能貿(mào)然相認!
昨天那聲脫口而出的“外婆”已經(jīng)惹了麻煩,現(xiàn)在更不能暴露關系!
她深吸一口氣,調(diào)整表情,裝作普通顧客的樣子蹲到馮招娣的攤位前,隨手拿起一個山核桃把玩:
“這核桃…怎么賣?”
馮招娣聽到聲音,受驚般抬起頭。
當看清面前是昨天那個不小心叫錯人的姑娘時,她緊繃的肩膀明顯地放松了些,聲音細如蚊蚋:
“三…三分錢一斤…”
林遇安近距離看著這張稚嫩卻憔悴的臉,心中翻涌著酸楚。
這是她的外婆啊!
在照片里慈祥地摟著她講故事的外婆,此刻卻像個驚弓之鳥,連說話都不敢大聲!
“我全要了。”
她毫不猶豫地說,從兜里掏出紀母剛給她的幾毛錢,塞到馮招娣手里,
“不用找了。”
馮招娣愣住了,看著手里遠超過貨值的錢,慌亂地搖頭:
“不…不用這么多!我…我沒錢找…”
“那就當交個朋友。”
林遇安放柔聲音,露出一個友善的笑容,
“我叫林遇,你呢?”
“馮…馮招娣…”
少女怯生生地回答,眼神中帶著困惑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渴望——她已經(jīng)很久沒有同齡人和她說話了。
林遇安趁機又靠近了些,壓低聲音:
“招娣…你家里人對你不好,是不是?”
馮招娣渾身一顫,手中的錢差點掉在地上。
她驚恐地看著林遇安,嘴唇發(fā)抖:
“你…你怎么…”
“我看得出來。”
林遇安迅速打斷她,聲音更輕,卻帶著堅定,
“聽著,如果你想離開那個家…或者需要任何幫助,可以來找我。我住在紀家,就是公社紀干部家。記住了嗎?”
馮招娣的眼睛瞪大了。
紀干部家?那可是村里有頭有臉的人家!這個穿得干干凈凈、說話溫和的姑娘,竟然是紀家的人?
她本能地感到一絲希望,卻又被長期壓抑的恐懼迅速淹沒:
“不…不行…奶奶會打死我的…我…我還得照顧弟弟…”
林遇安看著她瑟瑟發(fā)抖的樣子,心如刀絞。
她正想再說些什么,身后突然傳來紀晏清歡快的聲音:
“姐!你在這兒啊!哥給你買了糖人!可好看啦!”
林遇安迅速收斂情緒,若無其事地站起身,接過紀晏清遞來的糖人——那是一只憨態(tài)可掬的小兔子,在陽光下晶瑩剔透。
無聲郁悶:不是,他有什么病嗎?真拿我當兔子了?
“謝謝小清。”她勉強笑了笑,又回頭對馮招娣使了個眼色,輕聲道,“記住我的話。”
馮招娣低著頭,微不可察地點了點頭。
林遇安被紀晏清拉走了。
她沒有看到,不遠處的樹蔭下,紀晏如靜靜地站著,目光深沉地看著這一幕,從她蹲下和馮招娣說話,到她塞錢,再到兩人低聲交談…他全都看在眼里。
那個疑問,此刻在他心中越發(fā)清晰:林遇和馮招娣,到底是什么關系?
她看馮招娣的眼神,那種掩藏不住的關切和心疼,絕不僅僅是同情一個受欺負的同齡人那么簡單。
還有那句“如果你想離開那個家”…這已經(jīng)超出了普通關心的范疇。
紀晏如瞇起眼睛,看著林遇安被弟弟拉走的背影,和她手中那個兔子糖人——那是他特意挑的,本想逗逗她,現(xiàn)在卻覺得無比諷刺。
這只“兔子”,到底藏著多少秘密?
他緩步跟上,心中已有了新的盤算。
集市喧囂依舊,沒人注意到這個高大少年眼中閃過的銳利光芒。
他像一頭鎖定獵物的狼,悄無聲息地融入了人群。
而林遇安,一邊應付著紀晏清的嘰嘰喳喳,一邊用余光搜尋著紀晏如的身影——剛才的接觸,他看到了多少?
兩人的目光,在熙攘的人群中,再次無聲地碰撞。
火花四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