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輕衣眨眨黑寶石般晶瑩的眸子，順勢優雅地俯身跪坐而下，玉指在弦上輕輕游弋，而后轉軸撥弦，清脆的琴音如水滴點葉般，空明的情調隨之而生。
“噔~”玉指向外順掃，那琴聲竟如珍珠落在玉盤上發出陣陣脆響，低眉信手而彈，那美妙動聽，婉轉空靈的琴音似從天際而來，漫過幽邃山谷，沒入澄清湖面蕩漾層層波瀾，此起彼伏，高遏行云，仿佛能洗去心中塵垢。
“嘰~”黃懷瑾看到一個頗為熟悉的身影，正是那只白色的小雀兒，它想必被動聽琴聲吸引而來，落在窗臺上乖巧地傾聽著。
還沒完，越來越多的鳥兒紛沓而來，小巧玲瓏的爪子落在屋檐，窗臺，燈籠，香爐邊上，皆是乖乖收起撲騰的翅膀，認真聽著。
“這些鳥兒，能聽得懂琴音？”看著越來越多的鳥將此處包圍，黃懷瑾眸子中浮現了濃濃的驚詫之色，莫非鳥類不但通人性，還曉樂律？實在是太不可思議了。
“噔噔——”琴聲節奏驟然變得高亢激昂，猶如金戈鐵馬踏碎冰川席卷而來。群鳥驚而騰空起，有整齊規律地環繞著風花閣頂樓飛舞盤旋，各色花羽交織成五彩斑斕的錦繡，將晴空編織成一幅佳畫，那是一只巨大的鳥，其翎羽精致繽紛，翅若烈焰，喙如神鋒，揚起修長的脖頸長吟，雖只發琴聲卻氣勢十足，令人嘆為觀止。
天空的奇景似乎驚動了整個長安，許多百姓驚詫地駐足，以為是神明降世，紛紛忍不住頂禮膜拜。
黃懷瑾雖沒能看過什么書，卻記起偶然聽聞說書先生曾言《南淮子》記載過這樣的一種神獸，“羽嘉生飛龍（即應龍）生鳳鳥，鳳鳥生鸞鳥，凡羽者生于庶鳥”，以應龍為鳳凰之父輩，并認為世間一切羽蟲都是由鸞鳥所生。
這朱雀與鳳凰乃一脈相承，誰為誰祖尚待考究，朱雀，是中國古代神話中的天之四靈之一，源于遠古星宿崇拜，是代表炎帝與南方七宿的南方之神，于八卦為離，于五行主火，象征四象中的老陽，四季中的夏季，同時也是天之南陸。
這長安城幾乎是北朝的象征，為何會出現代表南方天穹的神獸虛影？一切的起源都來自那架完好無缺的古琴，不，是來自那個傾國傾城的人兒。
“當啷！”果盤跌落在地上碎了一地，一個上來送水果的侍女望著這盛大的奇觀，驚得合不攏嘴。
那由群鳥匯聚而成的朱雀存在不多時，只在驚艷的琴聲落下帷幕后便緩緩消散，一切歸于平靜，天空有恢復了原來那有些陰沉昏黑的云墨色。
周圍平靜了，黃懷瑾的心卻始終無法平靜下來，不單單在近距離觀賞到如此奇景的緣故，而是待琴聲停下，耳畔仍有余音繚繞，婉轉不絕。
他忘記了自己身處何地，只覺得從浩瀚的沙場上走下，拖著疲憊不堪的身軀來到一方天地，這里山清水秀鳥語花香，明鏡般的湖水中央是女子彈琴那出塵的背影。當是絕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黃懷瑾在這一刻忘掉了呼吸，只想向她靠近些，欣賞這不屬于人間的美。
“世間萬物，飛禽走獸，皆有靈性。只有用心感受，才可領會其中真意，”女子悠悠地開口，那聲線也如同琴聲般空靈動人，她轉身看向黃懷瑾，“這首曲子的名字叫百鳥朝鳳，蘊意著蕓蕓眾生期待和平盛世的到來，讓迷途的人不再孤單，讓貧苦的人不再受難，讓善良的人不再冤屈，讓罪惡的人得到清算。”
“百鳥朝鳳……”黃懷瑾喃喃著，驟然一驚，自己居然不自覺地走到了房間里來，而且女子絲毫不覺得奇怪，好像早就知道似的。
他覺得自己眼角有些濕潤，下意識用手一擦，竟是一滴淚水。
“什么……我居然…哭了？為什么？”黃懷瑾愣愣地望著指尖的淚滴，有些呆滯。
“謝謝你的禮物。”女子輕輕撥了一下琴弦，從袖中取出一條燙金花印的手帕遞給黃懷瑾。
“你應該很清楚。”黃懷瑾下意識想伸手去接，韋逸冷漠的聲音忽然從耳畔泛起，于是整個人都頓住了。
“風花閣里應有盡有，美酒，美人，美樂，美景，但它自始至終都是一座牢籠，一座無形的牢籠。漂亮，但卻堅不可摧?！表f逸不知何時坐在房檐邊，回頭掃了一眼怔怔的黃懷瑾，冷聲道，“還不走？”
黃懷瑾被他點醒，余光瞥見韋逸的一襲白衣。
黃懷瑾猶豫片刻，最終他并沒有接手帕，也沒有與其有什么交談，而是飛快地轉身離去。
輕功騰空時那種失重感可以令身心放空，黃懷瑾忽然想到一個問題。
為什么百鳥朝鳳描繪的是鳳凰，那百鳥變的卻是朱雀？
如果有下一次，一定要問問她……或許吧。
葉輕衣默默收回手帕，用一卷輕紗將古琴整個掩住，而后棄置在角落里。
“砰砰砰！”門口處傳來粗暴的敲門聲與侍女慌亂的道歉聲，她倒也不急，而是從柜子里取出另一架一模一樣的古琴放回案幾上，不過仍是一架沒有弦的古琴。
“變不成鳳凰，是因為鳳凰在涅槃之前就已經死透了，”葉輕衣聽見黃懷瑾的心聲而回應，她微微抬眼，明眸中充斥著清冷。
“長安，沒有鳳凰?！?p> ……
“嘭！！”那古琴被狠狠摔在地上，而后一只腳猛地跺下，渾厚的內力直將破碎的古琴碾成齏粉，
“是誰？！”男人臉上是一片怒容，雖身著法師般的長袍，身材卻非常魁梧，寬大袍子下是虬結的肌肉，整個人立在臺階上，像是一座小山丘。
其下的人分列兩側，皆低眉順眼，不敢直視那怒火中燒的男人，中間猩紅的毯子上瑟瑟發抖地跪著幾個侍女和太監，他們把臉深深伏下，根本不敢抬眼偷看。
男人是西魏的國師宇文泰，宇文世家的領頭羊，“鶴唳”的首領，也是那個操控著傀儡皇帝，如今在長安只手遮天的人物。他微微瞇著眼，掃了一眼底下的眾人，哼笑道:“各位，今天咱們都看到了一個奇觀，葉輕衣，這位美人只用這把琴彈奏了一曲竟引得風花閣上百鳥匯聚?！?p> 他冷眼掃向右側一排的韋逸，問道:“白無常，你不覺得奇怪嗎？”
韋逸沒有什么表情，點點頭:“一首樂曲，引得百鳥來朝，的確是件奇事?！?p> “咯咯……”一聲嘹亮的鷹鳴響起，那只黑鬃的雄鷹從窗外飛進來，乖乖立在宇文泰的肩頭上。
宇文泰看著這只彪悍健壯的雄鷹，笑道:“這只獵鷹，我養了足足兩年，可是忠心耿耿，打獵從來沒有空手回來過，什么野兔、山貓、松鼠都能抓住不少，有次它居然還給我抓來一只小豹子，哈哈哈……你們說，這是不是一只好鷹？”
“是好鷹……”臺下眾人連連點頭稱是。
宇文泰又看向韋逸，幽幽道:“白無常，我的鷹還不錯吧？”
“的確是只好鷹?！表f逸答道。
宇文泰聞言，來回緩緩踱著步，表情變得有些憂愁起來:“可是啊，有件事情讓我很是難過，大家今天有聽到我的金絲雀唱歌了嗎？”
氣氛霎時冷了下來，眾人沉默著，唯獨那些跪在地上的仆人顫抖得更厲害了。
“沒聽到吧？因為我那可愛的金絲雀不見了，籠子掉到了地上，”宇文泰眼神驟然變得銳利起來，像是一把泛著寒芒的尖刀直將人的內心刺破開來，“而恰恰，籠子就在鷹巢的旁邊?！?p> “你們說，是誰偷走了我的金絲雀？”
無形的威壓震懾心神，那跪地的仆人只覺得渾身發軟，頭死死地磕著地一動不敢動。
“白無常，你一直是我的心腹，我相信你的話，”宇文泰對著韋逸笑了笑，“你覺得會是誰呢？”
韋逸恭敬地微微躬身，淡笑道:“國師大人，我認為沒有人敢有這個膽子，想必是風大，吹落了籠子?！?p> “風大嗎？”宇文泰伸手摸摸鷹隼的毛，“你不覺得，是我的獵鷹吃掉了金絲雀么？”
“應該不可能，您方才也說了，這獵鷹對您忠心耿耿，您的獵鷹如此懂事，斷然不會做出如此監守自盜的事。若要做，何必苦等兩年才做？”
“哈哈哈……”宇文泰聞言不禁笑了，笑聲回蕩在大殿內，但卻沒人敢跟他一起笑。
“你說得對，鷹是不敢，”宇文泰依舊帶著笑意，“它，又不是人。”
他將鷹隼捧在手中，似乎因為解除愛鷹的冤屈而溫柔地輕撫著，那粗糙的大手游走到鷹的脖頸上，忽然眼神一變，直將鷹死死掐住。
“咯……”獵鷹痛苦地掙扎嚎叫，奈何宇文泰手勁如同鐵鉗般死死卡住根本掙脫不開，那雙矯健的翅膀瘋狂撲騰著想要起飛逃離，卻根本無濟于事，短短幾息過后整個身體便軟了下來，沒了聲息。
宇文泰把手松開，鷹的尸體跌落在那些仆人面前，把他們嚇得連連爬著后退幾步，牙關發抖。
“可惜啊，這么好的鷹，卻死于堅守不力?！庇釵奶┥釵豢跉猓瑩]了揮手。
周圍的衛兵將仆人們架住，拖了出去。
“國師饒命??！國師饒命啊！”那些仆人危在旦夕，心理防線徹底崩塌了，鼻涕夾雜著眼淚掛在驚恐的臉上死死哀求著，被士兵拖得漸行漸遠。
……
韋逸凝望著那些吊掛在殿堂前仆人的尸體，在月光的傾瀉下那死尸晃動的影子顯得頗為詭異恐怖，韋逸卻不以為意，而是靜靜出神。
……
“韋逸，你和黑無常執行任務還算順利嗎？”那些仆人被拖出去后，眾手下也各自散了，韋逸剛要離開，卻被宇文泰突然叫住問道，而這次叫的不是“白無常”而是本名。
“回稟國師，十分順利，我們搭檔的契合度很高，而且黃懷瑾的天分很好，修為在這短短幾年也是進步神速，才十八歲就到了人字榜前二十的境界。”
“哦？這可是難得的人才啊?！庇釵奶雜信d致地捋捋胡髯。
“那你呢？”
“在下不足掛齒?！?p> “別謙虛嘛，作為我的左膀右臂，你都是我一手提拔的，難道還想藏著掖著嗎？”宇文泰語氣微微有些不和善。
“不敢，”韋逸垂首道，“只是好久沒有完全解放實力戰斗過，不準確曉得現在已經到了何種境界，興許是勉強進了地字榜吧?！?p> 乾坤榜，由江湖百曉生所建立，通過云來客棧等江湖渠道搜集各位武俠奇人而做出的戰力榜，經過多年的完善，人們可以從自己內力修為的渾厚程度大致估算到榜上的哪個位置。
神州人口約三億人，這乾坤榜就一千一百零八人，天字榜三十六，地字榜七十二，人字榜則有足足一千人，雖排名僅能作為參考，但能上榜說明在江湖上都是出類拔萃的武道精英，所以整個神州的江湖都是以其為標準的。
“嗯……”宇文泰滿意地點點頭，“不錯不錯，不過為了讓你心里有底，咱們還得測試測試，以免往后出什么差錯?！?p> 是讓你自己心里有底吧，韋逸心道，卻也不動聲色。
“諸葛燁。”
“屬下在?！睆哪緩蟮暮熥永鎰叱鰜硪粋€術士裝扮的人，其帶面紗而看不清面容，但聽聲音竟是名年輕的女子。術士手里捧著一個棕色的圓球，懸浮在半空中，湊近看，球的圖案是一個燃燒的太陽，周身環繞一個長柄狀的桿架圖案則是一輪彎月。
“這位是從奇靈府來的術士，她發明了這件名為‘匣里日月’的法器，能夠探測別人內力修為的深淺，你來試試吧。”宇文泰說道。
“遵命?！表f逸沒有拒絕的資格，徑直走了過去。
“把手覆在太陽上，讓月亮順著轉十二圈即可?！蹦敲麨欏爸T葛燁”術士淡淡道。
韋逸照做，那“太陽”感受到內力的輸入，亮起了淡淡的紅光，而“月亮”則泛起了藍光，清涼的氣浪蕩在手心卻不覺得舒服，而是內力被拉扯吸收的難受感。
韋逸皺皺眉，忍住不適看著那“月亮”轉夠十二圈。
“好了?！敝T葛燁道，韋逸連忙把手拿開，這種被吞噬的感覺太不舒服了。
宇文泰在一旁冷冷看著，直到那太陽亮出一段晦澀的文字，那結果出來的時候依舊沒什么反應。
“還不錯，確實是勉強有地字榜的實力，好好努力吧?！?p> “是，定當不負國師看重?！表f逸看不懂那個太陽寫的什么，但也已經無所謂了，躬身緩緩退下。
待韋逸離開，宇文泰瞥了那擺弄法器的諸葛燁一眼。
“準確嗎？”
“千真萬確?！?p> 宇文泰看向躺在地上，已經僵硬的鷹尸，皮笑肉不笑:“才二十歲就有地字榜前五十的修為，雖依舊遠不及那武神黃曉程，但放在整個江湖的年輕一代都是屈指可數的奇才，希望他是把好刀，而不是帶雙刃的毒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