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風徐徐,殘陽淹沒于西山一隅,夜幕下的長安燈火通明,猶如鋪在地上的銀河,黃懷瑾和韋逸馭著輕功站在高處的華松葉片上,眺望下邊那只金碧輝煌的“五寶蟾蜍”。
“長安繁華,但站在這里看,有時更像是只吃人的怪物,”韋逸幽幽道。
黃懷瑾聞言挑了挑眉,淡淡問道:“今天的任務是什么?”
“嘭!”不曾想,回應黃懷瑾的竟是韋逸重重的一腳猛踹在其背上,黃懷瑾自然毫無防備,突然失去平衡,直從樹上跌落到陡崖下去,身體翻滾著碰到好幾塊大石頭才穩定下來。
韋逸的身形輕輕落下,看著黃懷瑾狼狽的模樣,面露譏諷之色道:“你總是向往著天空,但卻別忘記自己腳下始終沾著塵土。”
“為什么……”黃懷瑾緊咬著牙,忍受著摔傷和撞傷帶來身體的劇痛,努力地想要從地上爬起來。
“你或許不知道,黑無常這個稱號換了幾個人,但白無常一直都只有我這么一個。”韋逸微瞇著眼,語氣冷淡。
“所以……今天的任務目標……就是我?”黃懷瑾感覺胸口堵得慌,一運氣便覺喉嚨一甜,吐出一口黏稠的鮮血。
韋逸將臉微微往身側一別,說道:“沒錯?!?p> “是……國師的命令嗎?”黃懷瑾手扶著地面喘息道。
“你我從小接受的教育,一直都是只接受一個人的命令。”
“你要殺我?”
“我們接受的另一個教育,就是命令必須被執行,”韋逸望著眉頭緊皺,目光渙散,心里不知在想什么的黃懷瑾,俯下身來直勾勾盯著他。
“有些地方,是我們不能越過的無形的線?!?p> 黃懷瑾抬頭,瞪著他。
韋逸不以為然,道:“我提醒過你,是你太過任性了。”
“如果這樣說可以讓你在殺了我之后不會太內疚,那我接受這個理由。”黃懷瑾道。
一只手驟然伸出,狠狠掐住黃懷瑾的脖子,韋逸低吼道:“笨蛋!就因為風花閣葉輕衣閨房前那架無弦之琴忽然修好了,已經有十幾個無辜的人因此丟了性命,尸首被吊在國師府大殿前曝尸三日,他們的死誰會感到內疚?”
韋逸憤怒得面容有些扭曲:“你從來都不聽勸,一直這么任性!”
黃懷瑾被掐著脖子,艱難地滾動喉嚨,吐出幾個字:“他們……的死,該負責的人……是下令殺死他們的人才對!”
韋逸扭曲的面容微微松動,那本就毫無血色的臉看起來更憔悴了,瞳孔顫動著,猛地一掌拍在黃懷瑾腹部將其打飛。
“嘭!”黃懷瑾身形如炮彈般砸在后邊的一顆榕樹上,而后慢慢滑落下來。
韋逸沒有理他,而是轉身又望向了長安的方向,靜默無言。
黃懷瑾感覺到韋逸雖用力,卻不曾下過狠手,看著模樣凄慘但傷勢并不算得嚴重,他晃晃悠悠地依著樹干坐起來,調整下紊亂的氣息,伸手抹去唇角的血漬,沉聲道:“我知道你為什么那么憤怒。”
“你不會懂的。”韋逸回答。
“其實你很清楚,他們的死,根本沒有任何人內疚,也沒有任何人牽掛,更沒有任何人在乎!因為,我們跟他們一樣,你會因此憤怒只是因為在他們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p> 韋逸似乎被說中了,攥緊了拳頭沒有說話。
“我聽過一首曲子,講的是一群小鳥時刻遭遇著天敵的捕食,伙伴越來越少,它們想尋求鳳凰的庇護,但鳳凰似乎只是一個念想,只有一味的等待。即便面對著偌大的天空,也不知該往何處飛才能得到真正的自由,不再擔驚受怕,不再流離失所?!?p> “你這么做都是為了葉輕衣?”韋逸開口問道。
黃懷瑾沉默片刻,目光垂了下來,說:“也許,同樣身處于看得見亦或看不見的牢籠中,我在她的身上,也看到了自己的影子?!?p> 韋逸轉過身朝他走過來,單手掐訣飛速地在黃懷瑾胸腹上點了幾下,而后淡淡道:“你走吧?!?p> 這回黃懷瑾更加確信韋逸的武功修為比自己高得不止一星半點,那幾下點穴把淤積堵塞的經脈疏通,黃懷瑾一下子便有了力氣,打顫這雙腿站了起來。
“那任務怎么辦?”黃懷瑾問道。
“我們都要開始逃亡了?!表f逸淡淡道。
也對,韋逸放走了自己,等于違抗了國師的命令,這樣的人即使實力出眾國師也絕不敢留著當做后患,必然不能回到“鶴唳”了。
“我們都很清楚國師的手段,你有把握么?”黃懷瑾道。
韋逸瞥了他一眼,哼笑道:“咱倆誰的輕功更好?”
“什么意思?”
“你沒聽說過嗎?兩個人遇到一只饑餓的猛獸,其中一人立即換上了輕便的鞋,另一個人問‘你穿再好的鞋也跑不過猛獸啊’,那人回答‘我只要跑得過你就可以了’?!?p> 黃懷瑾聞言,唇角微微一揚,道:“我今后一定會比你更快?!?p> “從我們違抗國師的這一刻開始,死亡就開始逼近,沒有以后。”韋逸一只手搭在黃懷瑾肩膀上,沉聲道,“你現在就要成長,現在就要變得更快,快到可以逃離死亡,懂么?”
黃懷瑾剛想回答,心頭卻猛地一跳,作為殺手多年修來的危機感知,韋逸自然也有所反應,兩人不約而同地轉頭看向身后密林深處。
“國師果真是奸詐多疑,他一開始就沒有信任我會殺掉你,還派來了其他高手?!表f逸皺眉,他能感受到密林中有十幾道氣息,而且都相當不弱。
“那么,便后會有期了。”韋逸對著黃懷瑾微微笑道。
“我們不一起嗎?”
“不,分頭走才能將他們目標分散,壓力會少許多?!表f逸也不說廢話,朝密林另一側閃去。
黃懷瑾目送他的背影,走到陡崖邊上,轉而望向蒼茫的夜幕,輕嘆一聲,朝崖底墜入而去,身形墜到一半時內力迸發,于半空中短暫的實現御風而行直沖長安。
“追上!”后面的殺手發現自己已經暴露了,趕緊分好人手追上去,那修為輕功皆是不錯,速度猶如暗夜中躍動的閃電般緊隨其后。
黃懷瑾的目的很明確,就是躲進長安城,雖說整個長安遍布著國師的眼線,但百密終有一疏,借助夜色和人流可以充分發揮自己潛行的優勢,甩掉這些殺手并不難。
況且……黃懷瑾掃了一眼身后,感知到追上自己身后的只有五道身影,想來是國師也曉得韋逸的修為更高,調去了更多的人手,但這也太看不起我了吧?居然才追來三分之一左右的人。
越過一道高聳的拱門,黃懷瑾沒入了街道之中,這長安的夜市熱鬧非凡,點起的燭火和燈籠將整條街映成一片金黃,少了白日喧鬧的吆喝聲,多了幾分詩意,說書人輕捋衣領,昂首上臺口若懸河,風趣的江湖故事引得無數百姓駐足,流動小販們趁機以此為中心,推著車連成一排,鋪子一掀,那精細的玩具,首飾,夜宵等在朦朧的光影間熠熠生輝。
黃懷瑾似流水般融入眾人聚集的影子中,那些追來的人身著黑袍,口戴面罩,這樣的裝束其實在人群中反而顯眼,他們見黃懷瑾融入人流,對視了一眼,紛紛化為流水附著于影,墨色的陰影蕩漾開來。
毫無疑問,這幾個會遁影,應該全都是“鶴唳”的人,黃懷瑾的影術早已練得爐火純青,把一種功法參悟透了,明白其優點的同時自然也知曉其的短板。黃懷瑾能擁有“黑無常”的稱號,說明他在“鶴唳”中較高的地位,這群人修為雖不弱,但跟自己比影術身法無異于小巫見大巫。
雙方如同魚沉大海般,在陰影的潮流中游弋,黃懷瑾利用熟練的身法不斷提速,在往來的人流與馬車中來回穿梭,把那些殺手弄得團團轉,僅僅半柱香的時間,原本緊隨的五人現在只剩下一人,但即使如此,黃懷瑾還是不能直接與其交鋒,這里是靠近長安東市的平康坊,臨近皇城和興慶宮,人流量大,衛兵固然也不少,打斗惹的注意太大會令自己不利,所以黃懷瑾決定繼續逃,直至把人全甩掉為止。
但奇怪的是,這最后一人竟如同附骨之疽般如影隨形,無論黃懷瑾多快的速度都跟得上。
是個高手!黃懷瑾眉頭微微一皺,但并不驚慌,因為他看到前方有輛華貴的馬車,蓋斗上還插著幾枝杏花,想必是哪位大戶人家的小姐來逛夜市了,黃懷瑾直朝那馬車沖去。
“咻!”黃懷瑾破影而出,避開車夫的視野從窗口鉆進了車內,那殺手鎖定了目標,直接浮起橫刀劈斷護欄,驚得里面的姑娘一陣驚叫,殺手閃身入內,卻只見到那個瑟瑟發抖的富家小姐,這車廂逼仄得很,必不可能藏人。
“小姐,怎么了?!”車夫聽到了驚叫聲,連忙策馬停下來,殺手趁動靜還不大便迅速離去了。
馬車停留片刻再次啟程,其下齒輪翻轉間隱隱露出一個瘦削的身影——黃懷瑾四肢抓著軫軸,平行于地面隨著馬車移動著。
“噗!”一道漆黑的身影忽然從天而落,那殺手意識到了什么,俯下身往車下看去,卻依舊空無一人。
……
驚魂未定的大小姐用手帕輕輕捂住嘴,撲閃著明眸望著這個一襲黑衣的冷峻青年,眼里透過幾分異彩。
“先生,您……”那大小姐剛要開口,黃懷瑾的身影竟閃身不見了,她愣了半響才反應過來,懊惱不止。什么嘛!出來逛趟長安的夜市馬車都被襲擊了,先是沖進來一個提著尖刀兇神惡煞的人把自己嚇個半死,后來來了個俊逸的青年,居然理都不理自己就走了。
黃懷瑾貼著鱗次櫛比的房屋小心行進著,這個殺手當真警覺,好不容易甩開,可不能再被發現了。
“喂!你干什么的!”一聲怒喝驚動了他,循聲望去,竟是皇城的護衛,沒想到這幾棟房屋上竟有拿弩箭的守衛,應該是逃亡的過程中不知不覺跑到了皇城附近。
見那守衛就要拉響警鐘,黃懷瑾沒有時間思考,袖子一翻,一道飛刀彈射而出,直接刺穿那人要拉鐘的手骨,那守衛吃痛而捂著手痛呼。黃懷瑾幾個跳躍間沖到他面前,橫向一記手刀擊暈他,而后奪過他的弩箭往對角的守衛射去。黃懷瑾并不想殺人,只是不要讓他們暴露自己的位置,弩箭正正射在四周守衛的關節處,讓他們暫時失去一部分行動能力,夠自己跑的了。
黃懷瑾望向東邊金碧輝煌的風花閣,眸子一轉,身形再次沒入暮色中。
不止怎么的,黃懷瑾想帶著葉輕衣一起離開。他想,葉輕衣既然演奏出那樣的曲子,一定和自己一樣,不會想要待在這所吃人的牢籠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