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
要回去,我要回去!
趙水顧不得是否會墜落,兩臂在空中用力揮舞,渾身掙扎,試圖掙脫風的阻攔。他將腦袋垂下,想避開風幕落入湖中,可一切努力在絕對的的力量面前,根本無用。
那不是風,是某種更獰惡的力量的拉扯。
趙水看見自己的衣袂正以詭異的角度向后飄拂,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攥著飛速后退、升空,直至穿越縹緲的雨層,來到一片冰寒光耀之地。他的身軀沒有停歇,反而速度更快,入目所見,四周的天空開始扭曲,原本湛藍的天幕像被揉皺的紙,愈來愈遠,空中的太陽變成一灘融化的金汁,腳下大地的輪廓在視野里拉成細長的線……
最后,一切都縮成一個針尖大小的光點,“啵”地滅了。
黑暗涌上身軀時,帶著刺骨的寒意,耳邊是千萬根針劃過玻璃的銳響。趙水想掙扎,四肢卻像灌了鉛,意識在混沌中浮浮沉沉,仿佛墜入無底的深淵。
一片死寂。
不知過了多久,當他再次有知覺時,鼻腔里灌滿了滾燙的沙粒。
“咳……”趙水猛地嗆咳,睜眼便被刺目的日光灼得滾身躲藏。四肢的觸感逐漸清晰,他才發現身下是滾燙的黃沙,每一粒都像燒紅的鐵屑,熾熱的痛感襲來,燙得他猛地彈坐而起。
放眼四周,湖面早已無蹤跡,只有黃沙遍野——
這里是沙漠。
“付錚……”趙水下意識地摸向腰間,將衣襟撩起,環腰的四枚云石印記在皮肉間清晰可見。他立即氣沉丹田,企圖用身上僅存的兩成靈力掙脫,可在云石之力的壓制下如蚍蜉撼樹。趙水顫抖著手舉到面前,望著泛紅的掌心。
喪鐘的含義,他比誰都清楚。他不敢信,也害怕它。
可手上這回歸的星靈之力,卻是真真實實地存在著,讓他不得不面對。要么,是它的留存者還回來的;要么……便是那個人,已經玉碎珠沉,無法留存星靈了。
不會的,付錚怎么能死呢?
趙水心如火燒,舉目四望,看到對面的一處沙丘高地,顧不上思索,拔腿就往那地勢最高的地方跑。
毒日當頭,沙粒在腳下簌簌作響,他的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使不上力。他攀上目光所及的最高的那座沙丘,手腳并用,沒有一刻停歇地爬到了頂端。可當他的腦袋越過沙脊時,心內的希望瞬間破滅——沒有綠洲,沒有邊際,更沒有能指出方向的一點不同。
放眼望去,全是連綿起伏的沙丘。
黃得晃眼的沙浪像凝固的波濤,從腳下一直鋪到天的盡頭。而天空是純粹的藍,連一絲云都沒有。只有太陽懸在正中,像個燒紅的銅盤,將熱氣無情地潑灑下來。
趙水踉蹌著后退半步,腳底的沙子順著斜坡滾落。他這才感覺到喉嚨里的灼痛,嘴唇早已在不知不覺中干裂起皮,胃袋更是空得發疼。
“呵……這就是惡淵海嗎。海,沙海,你倒是尋啊,倒是想辦法出去啊……”他雙手捶地,力道卻散在沙子的縫隙里,不由得自嘲地笑了一聲,而笑聲立即在空曠的沙漠里散得無影無蹤。
歹毒的日光壓迫下,趙水頹然坐倒,滾燙的沙子透過薄薄的衣料熨著后背,竟讓他生出幾分麻木的暖意。
沒用了。
他無法守在付錚身邊了。
趙水閉上眼,任由疲憊和饑渴吞噬意識。一個令他感到絕望的想法在渾渾然中不受控制地進入腦海——或許這樣死了,反倒能見上付錚一面。
不知過了多久,涼意順著脊背爬上來,趙水才悠悠轉醒。
太陽已經沉下去,天邊還殘留著暗紅的霞光,沙漠在暮色中顯露出一種猙獰的輪廓。
“沙沙……沙沙……”
細微的響動從左側傳來,趙水幾乎是借著警覺的本能翻滾出去。沙地上閃過一道殘影,他剛才躺臥的地方出現幾洼小坑,是方才殘影的肢腳留下的。
“蜘蛛?”趙水心道。
半人高的影子從左側撲來,他仰身躲開,一掌拍在那東西的背上。只聽“咯噔”幾聲骨骼的摩擦聲,那影子發出人似的嘶吼聲,轉身撲來。
趙水定睛一看,渾身的血液瞬間凍住了。
那不是什么大蜘蛛。在八只細長的手手腳腳中央,赫然搖晃著一顆人頭!臉皮皺巴巴的,眼睛瞪得滾圓,嘴巴里淌著烏黑的涎水,正對著他咬牙切齒。
“人……人頭蛛?”趙水喉頭發緊,握著拳頭的手沁出冷汗。見那東西再次跳起攻擊,趙水在驚懼中跳起,用力一猛,竟將那上面的腦袋一腳踢了出去。
肢臂沒了頭顱,冒出一股白氣,便塌了下去。
趙水有些頭暈,這才發覺自己剛才緊張得連呼吸都忘了。可還沒等他穩住心神,余光里,沙丘下似乎也有活物晃動的影子。
他猛地轉身——
暮色籠罩的沙漠中,有十幾個黑影正在四周的坡下蠕動,向他靠近。
有的是貓身蛇尾,鱗片在暮光中泛著幽光,明顯是只獸物;有的是兩張不同的臉背對背長在脖頸上,一邊互相爭吵謾罵著,一邊搖晃著爬上沙坡;更有甚者,軀干是老者的模樣,四肢卻長著鳥爪,正用尖利的指甲刨著沙子朝他圍攏過來。
這些是什么?
縱然趙水馳騁沙場、見過死傷無數,也幾乎要被眼前的這些東西嚇破了膽。
它們像日暮時分從地獄里爬出來的惡鬼,在無邊無際的沙漠中,漸漸織成一張恐怖的網。趙水握緊拳頭,后背抵著一觸即松的沙丘,第一次感到了深入骨髓的寒意——
這惡淵海,遠比想象中更像陰曹地府。
世間,竟有如此煉獄。
隨著層次不齊的吼叫聲,十幾個異物同時發力狂奔,向趙水發起攻擊。
一個渾身豹紋的人先如閃電般的速度撲上來,速度竟比趙水的躲閃還快。腐臭的腥風裹著涎水砸在趙水的臉上,他抬手隔擋,衣袖連同手臂上的肉都被尖銳的指甲劃出數道傷口,隨即滲出血來。背后被一個肉球沖撞,讓他腳下不穩,可視線里三個影子已撲到近前——左邊是長著兩張臉的畸形野狗,右邊是半人半蟲的怪胎,中間那具根本分不清是獸是人的無皮血肉。
趙水咬緊牙關,催動星靈之力加快動作的速度,側身避開野狗的雙口撕咬,靴底在碎沙上幾乎碾出火星,他順勢踹向怪胎的復眼。“噗”的一聲脆響,碧綠色的汁液濺在他手背上,那東西卻連哼都沒哼,斷了的蟲肢反而像鞭子般抽來,抽得他手臂火辣辣地麻。
更駭人的是身后。方才被他擰斷脖頸的八腳人竟歪著一根脊椎爬起來,手腳并用,直抓他后頸。趙水蹲身翻滾,反手抓起旁邊的肉球拋了過去。那八腳抱著肉球,沿沙坡向下翻滾而去。
“滾開!”趙水吼道,翻掌出擊。
可倒下的怪物總在幾秒后重新拼湊,野狗斷了的前腿變成骨刺、怪胎的傷口里涌出更多觸須,連地上的血污都在往它們身上匯聚……這不就是,“困靈”傀儡?
但其中明顯有幾個“人”,是沖著他目露兇光地叫喊的,是有意識的。
趙水的呼吸越來越沉。這樣下去,他怕是要被撕碎了不可。
借用靈力跳向空中,他將體內僅有以前星靈的一成之力全部逼到眉心,揮手向四下同時發起星刃攻擊。
無數藍光從他周身射出,怪物們的動作猛地僵住,似乎沒有想到會有星靈光芒射出。星刃或是刺入它們的軀身、或是皮肉削成片片,很快,他們便在猶疑中停下攻擊,開始瑟縮了。
瞅準時機,趙水強裝鎮靜,居高臨下死死瞪著那些怪物,聲音嘶啞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懾,喝道:“滾。”
這是馳騁疆場打磨出的將領威厲,足以震懾大多數。
最先后退的是畸形人,它拖著殘破的身軀撞進陰影。接著是野狗和怪胎,它們像是突然找回了恐懼,爭先恐后地逃竄,觸須和斷肢在地上拖出長長的血痕。很快,周遭的活物都滾下沙丘,消失在夜色之中。
趙水看著它們消失的方向,終于撐不住,落身在地。
在這一刻,他才忽然意識到自己創下的“困靈”之術究竟有多可怕。
“可是這里怎么會有?”他心道,“還有異形的人和獸,比三代縣更甚千倍,莫非與璇云石有關?”
無人解答。眼下最重要的,還是脫離高地,找地方隱蔽起來。
趙水拖著灌了鉛的雙腿,幾乎是連滾帶滑地到了坡底。沙礫被風吹得打在臉上,他顧不得渾身的疼痛和血傷,不停向前,直至找到一處三面環繞的凹口,才蜷起身子,縮在了背風處。
一下子將可用的星靈全部拿出來,身上的禁錮開始發作,丹田里像是被塞進冰塊似的,寒意順著血流往四肢蔓延。夜幕降臨時,沙漠徹底撕下了偽裝,狂風卷著沙粒呼嘯而過,像是有無數只手在拉扯他的衣服。趙水把自己埋進溫熱的沙層里,牙齒還是控制不住地打顫,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冰碴子似的疼。他縮成一團,恍惚間竟想起那年生辰時圍爐煮鍋時的場景,虛幻的暖意讓他眼皮越來越沉,逐漸失去意識。
不知過了多久,刺眼的陽光再次扎進眼睛。
趙水掙扎著睜開眼,發現自己還活著——沙面被曬得滾燙,貼在皮膚上像要灼出燎泡。他爬起來時,昨夜凍僵的關節發出咔咔的脆響。
就這樣,趙水開啟了漫無目的的惡淵之旅。
白天和黑夜開始變成無休止的酷刑。白日里太陽把沙丘烤成金色的煉獄,他踩著燙沙往前走,影子被拉得細長又迅速縮短,最后縮成腳下一團模糊的黑。到了夜里,寒風又會準時降臨,他得留心躲避那些隨時在暗處發起攻擊的“異物”,還得在凍僵前找到新的坡底,把自己埋進沙子里,聽著風聲數著心跳,猜想天亮時自己是否還能睜開眼。
他記不清走了多少天。起初他還會對著太陽升起的方向辨認方位,后來連抬頭的力氣都沒了,只是機械地挪動腳步,踩在被風撫平的毫無痕跡的砂礫上。
直到某天正午,他癱倒在一座沙丘頂端,忽然輕輕笑了,笑聲干澀得像砂紙摩擦。
分明不吃不喝,卻竟然沒有餓死,連昏迷都沒有。他意識到了兩件事,一件,是這個地方死不了人的,那些“怪物”死不了,他也一樣,所以即便此時沙漠里出現把刀,他抹脖自殺也是徒勞;另一件事,就是這惡淵海,他可能真的走不出去了。
無論生死,他都見不到想見的人了。
趙水的心枯竭下去,沒有繼續走下去的欲望了。他仰身倒下,任憑日光貪婪地汲取他喉間所剩無幾的水分,不再動彈。連入夜后,又出現個黑影向他鬼鬼祟祟地靠近,他也不再躲閃了。
對方卻在他十步之外停了住。
“你是靈人嗎?”風中刮來一句男人的問話。
沒人理睬。
“我問你,是不是靈人?”對方又靠近兩步,說道,“你是哪個門的?我是搖光。”
趙水的呼吸頓時卡頓。
他直起身,用星靈點起手燭。微弱的光亮映在二人之間,趙水才看清那人的長相——是個五十來歲的正常人的形貌,除了脖子上有紅痕,右臂的袖口上空空蕩蕩沒有手,還有露出的脖頸和胸膛處有大塊的垢印。
“你是誰?”趙水問道,發覺好久沒說話,喉嚨竟幾乎啞了。
“惡人罷了。就叫我搖骰子!”對方的目光落在他手上的藍光,說道,“開陽門。呵,開陽竟然也有判到惡淵的人,哈哈……你叫什么,犯什么事進來的?”
趙水的眼睛眨了下,答道:“我叫水舀子……在外弒兄叛亂。你既然為搖光門人,想必便是當年反星派里的人吧?”
“有眼光。你也是叛亂啊,看來星城這些年也不好過。誒,你這靈力還能當做蠟燭,倒挺稀奇。”那“搖骰子”笑著套近乎,又往前了兩步。燭光下,他滴溜著雙眼打量趙水,在看見破爛衣衫里的皮肉時驟然愣住,眼神狠厲又疑惑道:“你怎么沒有垢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