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山,一個瘦削的孩子把腳伸進河里,靜靜地凝望著水面,樹葉飄落,在并不湍急的水面上打著旋,孤孤單單的,完全無法左右自己地朝著更遠處飄去。
“在想什么?”齊一勿的聲音在耳畔響起,陳真連忙起身,想要行禮,但肩頭被輕輕一摁,又坐了回去。
“不必多禮?!餅R一勿脫掉鞋子,在陳真旁邊坐下,也學著把腳伸進河水里?,F在入秋了,河水極為幽涼,一下把腳全放下去,那股涼意沁得齊一勿倒吸幾口涼氣。
陳真默默地看著齜牙咧嘴的齊一勿,自己的這位外表上看上去邋邋遢遢的師父看上去實在是太正常了。何為正常?一位淬骨境修士練出銅皮鐵骨后,都勉強能刀槍不入了,而自己的這位師父居然還會被涼水激得齜牙咧嘴,就像在午后喜歡偷喝幾口酒,然后在溫暖陽光中瞇一會的老爺爺。
“你是不是在想,為何我與北青的其他長老不同?”齊一勿忽然轉頭看向陳真。
陳真猶豫了一下,還是輕輕點頭。
齊一勿哈哈大笑起來,伸手在陳真的腦袋上揉了兩把:“你小子,真是藏不住事,性子很直,很對我胃口。”說罷,他想了想,道:“我與他們不同,可能是因為我更不想忘記一些東西吧?!?p> 陳真不解,但也沒有接話,靜靜地等著齊一勿解惑。
“淬骨境修士可刀槍不入,淬神境修士可不休不眠,而到了圓缺境,辟五谷,排雜質,通體無塵?!餅R一勿摸出酒葫蘆,喝了一口講道,“修道便是如此,越修到后面,修士越是完美??稍酵昝?,越不像一個人?!?p> “只一心向道,無他欲,那還有何樂趣可言?”齊一勿搖搖頭,笑道,“這可能便是差異所在。”
他轉頭對陳真講道:“所以作為我的弟子,有多高的修為不重要,只希望你可以做活得恣意一些,這也是北青開宗之本。”
“是。”陳真心頭一顫,他忙低聲應道,齊一勿這番話似乎有些點醒了他,他感覺自己觸碰到了一個玄之又玄的門檻。
齊一勿點點頭,笑道:“行了,收拾收拾準備下山去吧,為師替你接了一個任務,是去云州采些靈藥。等你回來以后,我便與你講講開宗圣人的故事?!?p> “是,師父?!標愓嫫鶘硇卸Y,然后登上靴就要離去,忽然他想到了什么,回頭道,“師父,您的修為到底有多高?”
清風吹皺河水,看起來邋邋遢遢的老人忽然沉思了起來,他伸出拇指和食指,宛如捻住了一根針,他透過拇指食指間的縫隙去看陳真,笑道:“也就這么高吧。”
......
次日清晨,陳真便穿戴整齊地背著書箱前往戊戌殿,書箱里沒裝什么東西,都是筆墨紙硯,還有一些書卷,他想著北青在崇州,于云州相去甚遠,此行不短,不能放下修煉的進程。
戊戌殿門前已經聚集了三三兩兩的人影,他們正在低聲談論著什么,見陳真到來,便齊齊轉頭向他看去。陳真被如此多人注視,有些羞赧地低下頭,快步地走了過去。
這些人無一例外,都衣袂飄飛,面如冠玉,普普通通的陳真落在其中極為扎眼。
“這位師弟......倒是生面孔啊?!?p> “你可有所不知,這位就是宗主最近收的親傳弟子,真要論起輩分,不一定是你師弟!”
“真的假的?那豈不是修為深不可測?這趟穩了穩了?!?p> “但為何看上去呆呆傻傻的......”
“你懂什么,那叫大智若愚。”
似有似無的嘀咕聲傳進陳真的耳中,他幾欲掩面逃跑,這都是什么和什么?。客瑯酉胍諉娑擁倪€有在場的長老,長老聽著這些咸魚味十足的發言,嘴角狠狠抽搐了幾下,北青的風氣真的該整頓了??!
正當陳真試圖混入人群消失不見時,粗粗的嗓音傳入耳中:“陳真師兄!久仰久仰!”
陳真一驚,連忙抬起頭,見一位身高九尺,須髯茂盛的修士正在沖自己微笑,道袍都掩蓋不了他極為壯碩的肌肉。
“這位師兄,這是何意?”這位漢子蒲扇版的大手一把抓住陳真的兩只手掌,陳真試圖掙脫但無果。
“不,你是我師兄。”漢子熱情四溢地說道,“陳真師兄,我叫蔡年,你叫我小蔡就好。”
“蔡師兄使不得,我今年才十歲,怎么擔得起師兄這稱呼......”陳真搖頭道。
蔡年眉毛一豎,粗聲粗氣道:“陳師兄這是什么話?灑家前幾日才滿八歲?!?p> 灑家......而且這他么是八歲?在旁邊豎著耳朵偷聽的眾人頓覺一哽。
陳真頓時眉頭一舒,鄭重道:“原來我比你大些,那看來這一聲師兄我受得起。”
見陳真點頭應是,周圍人皆是扶額,看來這位陳真師弟也不是什么常人。
“蔡年,快松手,成何體統?還有,什么八歲不八歲的,再過兩年就而立之年了,怎的還如此幼稚!”在一旁的長老看不下去,出言呵斥道。
蔡年見長老發話,嘿嘿一笑,松開了手,但他仍注視著陳真,臉上噙著笑容問道:“陳真師兄,灑家聽說前陣子有淬骨以下的修士走完了試煉之路?”
陳真點頭應道:“嗯,好像確有此事?!?p> 蔡年臉上的笑容頓時濃郁了許多:“灑家說話直,可就直說了啊,敢問陳真師兄,走完試煉之路之人,是你嗎?”
此話一出,一片嘩然。
“有人走完了試煉之路?”
“試煉之路不是一季一開嗎?距離上次開啟試煉之路才不到一個月,怎會偷偷開啟?”
“聽說試煉之路走到盡頭,會天生異象,怎么沒有半點動靜?”
喧嚷聲不斷,陳真面色平靜,但心下已經了然,這些人說的這些東西他全都不知,那一定是齊一勿替他掩蓋了許多,那他瞬間就體悟到了齊一勿的心思,所謂財不外露。
“當然不是,蔡年師兄太抬舉我了,”陳真面露羞慚之色,“莫說淬骨以下的修士了,我還沒有半點修為呢,師父此番讓我出門,就是讓我跟隨各位師兄長長見識,興許能摸到半分元氣的門檻?!?p> 此話一出,眾人皆是信以為真,眼觀這孩子腳步沉重,定然是氣海干枯,再看他小臉一臉嚴肅認真,一個孩子怎么會說謊呢?大家心里都泛上些同病相憐的感覺,今天聚集此處的修士有的還未與天地元氣感應上,有的在吸納第一縷元氣,無一例外,大家都是不入流的修士。
能來的北青的,資質都不算差,但仍然有無數人被卡在入門這一關。
修煉一途,難如登天。
念及此處,眾人便不再去看陳真了,宗主的親傳弟子這個名頭雖然唬人,但也沒有那么厲害?,F在修仙界提倡一心向道,追求不與外界產生因緣,但還是有很多人收徒結緣,因為結識的道友收的徒弟入了修仙一途,會幫你承擔一些大道的壓力,這就是修仙界一句老話“道友助我一臂之力”的來源。所以許多修士在困于某境界寸進不得時,便會去云游四海,廣結道友,想看看能不能借他們之力破開瓶頸。
但相對的,結交的道友越多,等他們突破時,你所要幫他們承擔的大道壓力也會變大。
這就是為何即便提倡不要結緣,仍然有很多人開宗立派的原因了。
說什么行善積德,教養之恩,歸根結底還是為了自己的大道罷了,這便是如今修士們的共識。
“原來不是陳真師兄,是灑家唐突了?!輩棠昊腥淮笪潁Ь吹匭卸Y,即便他行起禮來極為突兀。
“快看,是小清峰的完顏檸師姐!”忽然人群中起了驚呼,只見一只仙鶴飄然而至,一位著長裙的女子端坐其上,素色面紗垂下,遮掩了她的眉目,青絲輕輕挽起,但僅是觀其身姿,便能感受到她的絕世芳華。
她的膝間橫了一把素琴,修長纖細的手指輕輕搭在上面,如同最美好的玉石。她只是安靜坐在那里,氣質卻如幽蓮般綻放,美極,卻無人膽敢靠近,望而生卻。
一是因為她美極,在場的人都有些自相形慚,二是完顏檸很有名,是明面上北青修為最高的陳慈長老的親傳弟子,年紀輕輕便已經初入淬骨境。
值得一提的是陳慈長老的上一位弟子也極為出名,他名為陳祠,與陳慈長老同音不同字。這位狠人可是走完了一整條試煉之路,在他之前,上一位走完了一整條路的要追溯到幾十年前了。
隨后此人被指派為紅塵歷練下山去了,可這一去就不再回來了,已經失蹤四年了,若不是弟子令牌還完好無損,真以為這人隕落了。
“完顏檸來了?!遍L老見到完顏檸也是眉開眼笑,與面前這幫咸魚比起來,完顏檸才是真正的天之驕子。
完顏檸起身行禮,裊裊婷婷的,極為溫婉。
長老笑著點頭,他輕輕咳嗽一聲,正色道:“諸位,此行任務很簡單,是前往云州采摘一些靈藥,具體的清單一會乘上仙鶴會有人發給你們,那么各位,上仙鶴吧。”
呼嘯聲中,幾只仙鶴振翅而飛,陳真端坐在其中一只的背上,望著愈來愈小的北青宗,心情頗為復雜,這次可是第一次他自己單獨出行,還是有些緊張的。他斜眼看了一眼同乘一只仙鶴,已經呼呼大睡的蔡年,猶豫了一下,盤坐起來,閉上眼眸開始修煉秘術,距離云州還有很遠的距離,不能懈怠。
那股陌生的氣流熟練地在體內運轉,陳真給他起了個名字,叫真氣,與自己的名字同字。氣流很快就運轉了一個周天,僅用了一刻鐘,想當初初次運行功法時,他用了整整一個時辰。
本來酣睡著的蔡年忽然睜開了眼,他看了一眼已經入定了的陳真,眼底閃過了一絲捉摸不透的光彩。
時間一晃而過,仙鶴振翅,已經逼近云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