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了得了，大熱天的哭得我煩躁，他媽的！也不嫌丟人！”
老叟拍拍屁股起身，對著埋頭痛哭的李大柱無奈搖頭，罵道：“小廢物！要是你覺得哭是一種本事的話，你就哭一輩子吧。”
被這么一罵，少年還真收斂了哭聲。
“柳爺爺，哥哥不是廢物，請你別這樣說了。”
菱兒這時抬起頭說，頭發遮掩，還是看不太清她的臉。
老叟看向摟著少年的菱兒，神色卻要好看許多，道：
“小菱兒，別管他，來，柳爺爺給你些銅板，肚子餓了吧，去吃些好的。”
老叟拾起地上那只裝滿銅板的大破碗，隨手抓起一把遞向菱兒。
正午時分，“客滿樓”座無虛席，各種喧鬧聲伴隨菜香酒香飄出，好不熱鬧。
老叟說得不錯，菱兒確實很餓了，她只在早上吃個包子至今，早已餓得難忍。
此時各色菜香飄入鼻內，銅板在陽光下發著誘人的光，只等菱兒伸出手，就能擁有。
但菱兒不為所動，不僅沒伸出手，反而將懷中的哥哥摟得更緊，低眉道：
“柳爺爺，謝謝你，只是這些錢我不能要，這是柳爺爺你討到的。”
菱兒唇瓣翕動，聲音靈動清脆。
遭到拒絕，老叟沒有生氣，還露出一絲憐愛，“小菱兒，雖然我和你哥對不上眼，但他說得還是不錯的。”
老叟遲疑片刻，道：“確實是老叟我占了你們便宜，拿去吧，沒什么顧忌的。”
菱兒晃晃頭，依然不肯，
老叟見她執拗，換了一副難看的臉色，沖著那還埋在菱兒懷中的少年呵斥：
“你這個廢物！自己沒用受苦就算了，還要帶著小菱兒一起遭罪。”
“偏偏小菱兒不知被你灌了什么湯藥，對你不離不棄，愿意跟著你這個做工都沒人敢要的家伙。”
“要知道，曾經多少人家有過養育小菱兒的心思，她可不像你，有個惡霸仇家！”
少年埋著頭的身軀聞聲顫栗，像是受到打擊。
“柳爺爺！”
菱兒感受到懷中軀體的異樣，一向柔弱的她居然冷冷出聲。
她小腦袋昂起，凌亂的青絲散開許多，露出一只極黑的眸子，竟然給人一種膽寒的感受。
“我說了！不許稱呼哥哥廢物！”
“否則，我會生氣的！”
老叟渾身不知為何驟然變得麻軟，呼吸都短暫停止。
幸好這種感受很快消散，因為眼前的那突然陌生起來的菱兒；她那只詭異的黑眸因為低頭而重新被遮擋。
是她懷中的少年不再埋著頭，離開她的懷抱，正用有淚痕的臉對著她道：
“菱兒，沒關系的。”
菱兒低頭，只是緊盯著那張怎么看都看不夠的臉，似在疑惑，也在詢問。
少年點點頭，“柳老頭良心發現，我們不能這么傻啊，他那碗里的錢一大半是因為我們兄妹倆給的呢。”
“不拿白不拿，拿著我們兄妹倆去吃飯。”
菱兒一張臉被傾下來的發絲遮住，李大柱離得近，才能透過極小的縫隙看到些發絲下的臉。
菱兒的臉白皙稚嫩，五官很精致，一雙長睫毛下的黑眸眼睛正一眨一眨，煞是可愛。
見妹妹還在猶豫，少年伸出手，摸上她那粘著灰的小腦袋，她的頭發雖然很長很凌亂，但發質濃密，摸起來很舒服。
菱兒感受著粗糙卻溫暖的手心，腦袋垂得更低，幾乎是下巴貼著胸口。
“乖，這本來就是我們應得的，拿著吧，待會哥哥帶你去吃你最愛吃的豆花，加糖的哦。”
少年說著站起身，這下更看不見菱兒那張低垂的、被發絲遮蓋的、已經染紅的臉了。
“嗯！”
菱兒終于抬起頭，一只若隱若現的黑眸溢著光彩，看向李大柱。
少年嘴角上浮，露出一個溫柔笑容。
菱兒看見這個笑，這才捧出雙手，從那一直攥著銅板攥到現在，手都酸了的老叟掌中接過那把銅板。
老叟牢騷道：“你這丫頭，比你哥哥有時候還倔。”
菱兒嘻嘻一笑，表示歉意。
老叟無奈，聳聳肩：“餓了吧，吃飯去吧。”
“嗯。”
菱兒點點頭，卻沒動身，而是看向身側的哥哥，像是詢問，哥哥依舊一臉溫柔笑容，這讓她感覺很好。
“唉！”老叟搖搖頭。
這丫頭對他哥的依賴程度叫他無可奈何，但也見怪不怪。
他背過身，端著那只大破碗，朝酒樓內走去，聞著酒香，他似乎未飲先醉，搖晃著身軀道：
“走咯走咯，老叟我今天也要好好喝兩壺！”
菱兒和老叟都一樣，感到松了口氣，兩人知道的是，終于可以去解決溫飽了。
但菱兒和老叟都不知道的是，他們剛剛接遞銅板對話時，并沒有注意到，一側的少年李大柱，他臉上的笑有些僵硬。
像是硬扯出來的笑。
是的，他之前的話和態度都不是由心的。
從小到大，他李大柱，就是個倔強的男孩。
在你碗里的，就是你要到的錢。
雖然他先前憤憤不平的抱怨，但其實他的內心，是這樣想的。
能讓行人把你當做我的爺爺，所以把銅板丟進你碗里，就是你的本事！
只看結果，不擇手段！
本就是這個世間的本質！
哪有什么公正、道義、是非可言？
道理？
這個世界最不講理的恰恰就是“道理”二字啊！
這是李大柱在六歲后，就懂得的道理！
是的，他不想要那些代表“可憐”的銅板。
李大柱雖窮苦，雖卑賤，但他的自尊，一直藏在骨子里！
他很想站起來，昂首挺胸的把那堆“難看”的銅板給狠狠甩出去！
但他不能。
因為他不是孑然一身，他還有個妹妹！
菱兒，她已經跟著自己吃了太多苦了。
他當然可以甩出那把銅板，然后被老叟辱罵，再挨上一頓餓。
但菱兒不行，即使菱兒傻得肯定會跟著他一塊挨餓。
他覺得虧欠菱兒太多太多。
于是假裝出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扯出一個不發自內心的溫柔笑容。
然后帶著菱兒，去用那硌手的銅板換一碗她最愛吃的小蔥豆花。
是他能做到最簡單，也是為數不多的事了……
“走吧，吃飯去了。”
李大柱維持著臉上的笑臉，對著菱兒伸出手。
菱兒笑容滿面，也伸出白皙的手掌，自然嫻熟的握住那只干瘦手掌。
“待會菱兒可要吃兩碗豆花哦。”
一陣夏風拂過，吹起菱兒遮臉的發絲，她暴露的精致臉蛋甜甜一笑，沖著少年嬌聲說。
李大柱看著那張精致還顯青嫩的笑臉，忍不住刮了刮小丫頭的蔥鼻，憐愛道：“好，吃三碗都行！”
“不過要等晚上了。”李大柱接著說。
“啊……為什么啊，哥哥，菱兒真的……很餓了。”
菱兒不解，委屈起來。
李大柱指了指身后高處，那用金線勾勒出一個“酒”字的幌子，道：“因為中午我們就在這吃！”
菱兒擔心道：“可是‘客滿樓’的飯菜很貴的……”
“沒事，”李大柱示意菱兒往她手上看去，“這些銅板夠我們兩個好好吃一頓了！”
“別說那么多了，就當提前給你過生辰了！”
“沒記錯的話，再過三天就是我們相遇的第七年了吧！”
“是還有四天，哥哥大糊涂！哼！”
“哈哈，這這，哥哥記錯了，對還有四天，莫怪啊菱兒。”
“哥哥說笑呢，菱兒怎么會因為這種事生氣……”
“嘿嘿，我當然知道，那就走吧，菱兒。”
“小的時候，我沒少來這家‘客滿樓’吃飯，記得朱伯伯一手招牌菜‘翻炒清鯉’可好吃了。”
“我一直都想帶你去嘗嘗，今天可算有機會了。”
“走啦走啦，哥哥肚子都快餓扁了。”
“嗯！”
兄妹對話間，互相牽著手，在盛烈卻好看的陽光中，一前一后跨過“客滿樓”門檻。
……
酒飽飯足，大乞丐老叟回到門口旁盤坐，靠著酒樓外墻正打著呼嚕，看他滿臉紅坨，定是醉酒了。
又過了一會，少年李大柱和少女菱兒兩個小乞丐也相伴從酒樓大門走出，兩人皆是神色滿足的摸著圓滾滾的肚子。
來到固定的地方坐下，趁著老叟酣睡，李大柱坐在菱兒左側，這樣一來，菱兒就成了夾在中間的位置了。
李大柱瞄了眼正打盹的老叟，他那只大破碗就擺在身前，里面還裝著不少銅板和碎銀。
然而他卻在呼呼大睡，似乎一點不擔心會有鬼祟心思的人摸去他的銅板。
李大柱關注點也不在這，而是確定老叟是在真睡而不是裝睡后，便語重心長地看著菱兒，道：
“菱兒，先前吃飯時教你的東西，都還記住嗎？”
菱兒也學著老叟靠坐在墻前，雙手放在腹上，晌午飯后，小丫頭也犯困。
她努力睜著昏昏欲睡的眼皮道：“菱兒都記得呢。”
“首先要垂著頭一副乏力的模樣，行人經過就抓起碗，把手抬起，然后……”
菱兒搖頭晃腦著，如背書般把李大柱的“乞討要領”娓娓道來，她困得厲害，語氣綿軟。
菱兒就像個學生，而李大柱便是教書的先生。
菱兒作為學生，態度不可謂端正，但李大柱這個先生那是嚴苛負責得很。
“停一下，菱兒你中間漏了一條，”李大柱打斷道，“把手抬起后面還有一句，是什么？”
菱兒呆滯，摸不清頭緒。
李大柱提醒道：“要注意什么？”
菱兒稍稍傾低腦袋，做出努力回想的樣子，片刻后，她抬起頭，沖著哥哥攤攤手。
李大柱嘆氣道：“抬手時，要注意伸出的速度一定要緩慢，這樣才會給行人一種你很虛弱的感受。”
菱兒默不作聲，看樣子有些自責，像個犯錯被先生指責的學童。
李大柱還欲說些什么，天忽然就“黑了”。
他和菱兒所坐的這塊地，本來被陽光照得金黃光亮，可突然就陰暗下來。
李大柱下意識昂頭，原來并不是天黑，而是一道高大的身影站在他和菱兒身前，遮住了陽光。
影子灑在兄妹倆瘦小的身軀上，完全籠罩住，才會給他一種天黑的錯覺。
李大柱心想，話沒說完“生意”就找上門了，然后連忙給菱兒使了個眼色，并抬起頭就哀嚎道：
“大爺啊！行行好吧，可憐可憐我們好幾天沒吃飯的兄妹倆啊！”
李大柱一只碗已經抬到那道身影的腰前，表情略作浮夸，定睛一看，卻嘴角抽搐。
原來站在他面前的，不是什么大爺。
而是個糟老頭子，老頭子其實也沒什么，只要有錢就是“大爺”。
但這老頭，渾身破爛，頭發亂蓬，渾身還散發著污臭，總之就是怪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