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澄世間
曠日良久,在老巷口喝了幾碗普通的綠豆湯,他便輕松了許多,步行至鄉(xiāng)(xiāng)村客運(yùn)(yùn)站,人流疏散,他找到了自己要坐的那列。
正坐在了后排,靠窗,灰色的簾幕早已褪色,上面積滿(mǎn)灰塵難堪體面,座下的地板上的飲料瓶子和用過(guò)(guò)的紙屑不可勝舉。
等到乘客差不多了,有不大安靜的幾個(gè)(gè)總要催,那正嚼著檳榔,戴著金框墨鏡的陌生司機(jī)(jī)方才點(diǎn)(diǎn)火,踩、掛、松然后打右轉(zhuǎn)(zhuǎn)向燈,說(shuō)(shuō)不上一氣呵成,多少有點(diǎn)(diǎn)拖泥帶水。
車(chē)窗外立著的香樟雄壯葳蕤,他想著,專(zhuān)慣長(zhǎng)(zhǎng)那么好,斷斷續(xù)(xù)續(xù)(xù)落下的黑果子怕是弄的一眾車(chē)輛好生尷尬,斑斑點(diǎn)(diǎn)點(diǎn)(diǎn)似個(gè)(gè)大花臉。
羽毛亮麗閃著黑光的八哥傲然挺立在樟枝上,俯瞰腳下魚(yú)(yú)龍車(chē)輛匍匐而行,鳴唳的愈發(fā)(fā)歡快。
一睜一閉,車(chē)子已經(jīng)(jīng)遠(yuǎn)(yuǎn)離紅燭大道而來(lái)(lái)到長(zhǎng)(zhǎng)淮水庫(kù)(kù),這附近零星釣友好比釣鰲客,“云千重,水千重,身在千重云水中”。
他睜睜開(kāi)(kāi)眼,縱從未有緣垂釣過(guò)(guò)一年四季,古詩(shī)(shī)有:“春釣雨霧夏釣早,秋釣黃昏冬釣草”,卻深諳這份風(fēng)(fēng)流高情,是“釣魚(yú)(yú)閑處,無(wú)(wú)為而已矣”。
半晌,那羨魚(yú)(yú)情便退卻了,風(fēng)(fēng)繼續(xù)(xù)吹。
“里面的人再擠擠,讓這幾個(gè)(gè)女子好生坐著,”這輛面包車(chē)還在上人,收票員想方設(shè)(shè)法地往里塞,不少人面見(jiàn)(jiàn)不快,眉鎖皺褶,欲言又止。
不想有位青矜少年蠻橫拉后,壓迫到了一位婦女抱著的男嬰,如此這般,男嬰肆無(wú)(wú)忌憚地受痛淌淚,因此面包車(chē)內(nèi)(nèi)啼笑皆非,緊張拘諸。
少年還是無(wú)(wú)事人,戴著耳機(jī)(jī),恍作安然無(wú)(wú)事,殊不成想面相不善的婦女捅破了局,明嘲暗諷地將因果雙方全懟了一番,話中帶刺,刺刺不休。
幾位少女聽(tīng)(tīng)了,一色的還在挨身委屈著,忙立起來(lái)(lái)即要下車(chē),售票員作挽留姿態(tài)(tài),并與剛?cè)∠履R的司機(jī)(jī)眼睛交流。
壯健司機(jī)(jī)回過(guò)(guò)頭,僵抿住嘴唇,彆的臉紅紫脹,倔強(qiáng)(qiáng)的連心眉劇烈地皺起、伏動(dòng)(dòng)。
倏忽,一位干凈秀好的少女探伸嬌軀遞給婦女一把不二家奶糖,強(qiáng)(qiáng)顏大方,會(huì)(huì)心一笑,所以休息了一場(chǎng)(chǎng)干戈。
眾人見(jiàn)(jiàn)好就收,方而面包車(chē)步入正軌。他還未來(lái)(lái)得及再看那女子,剛剛男嬰怎的又淚花臉消失,倒當(dāng)(dāng)真比無(wú)(wú)腳鳥(niǎo)(niǎo)飛的要快許多,留那混濁的鼻涕搖搖欲墜,將下未落。
這面情景,令他想到了土耳其彌馬拉海出現(xiàn)(xiàn)過(guò)(guò)的海鼻涕,不過(guò)(guò)那些是海中的藻類(lèi)、浮游生物分泌的凝膠物質(zhì)(zhì),與當(dāng)(dāng)?shù)丨h(huán)(huán)境問(wèn)(wèn)題、全球變暖切實(shí)(shí)相關(guān)(guān)。
以是他挪動(dòng)(dòng)身體,緊靠車(chē)窗。
那女子剛好被擠得與他隔空相對(duì)(duì),各自的初相由此進(jìn)(jìn)入了對(duì)(duì)方的眼中,心中自然風(fēng)(fēng)起雷鳴。
賈寶玉初見(jiàn)(jiàn)黛玉,便笑道:“這妹妹我曾見(jiàn)(jiàn)過(guò)(guò)的。”他比不上,只是呼聲漸疾,眨眼的頻率驟降,眼中忽的有了那鏡湖水,款款深深,情愫花開(kāi)(kāi)。
他知這少女大概沒(méi)(méi)有像黛玉一般大吃一驚——他很平凡,如窗外風(fēng)(fēng)輕云淡。
在外十幾年,怎么說(shuō)(shuō)他也閱歷頗豐,雖未有豐功偉績(jī)(jī),沒(méi)(méi)能福澤眾生,他也修煉出身心堅(jiān)(jiān)毅,為何光是嬌花照水,就致思緒茫然若迷?
每一個(gè)(gè)拐彎,每一個(gè)(gè)停車(chē),都切切實(shí)(shí)實(shí)(shí)、不偏不倚地揪住了他的心,為何?他怕女子要與他再也沒(méi)(méi)能相見(jiàn)(jiàn)。
這是他思考出的結(jié)(jié)果,在清柔熙光透過(guò)(guò)薄云,然后接觸女子的臉時(shí)(shí),他想的無(wú)(wú)比明白,同時(shí)(shí)看得也透徹。
女子煙眉連娟,眉下梨花微帶雨,眼中星華點(diǎn)(diǎn)點(diǎn)(diǎn),目中含情,情中纏綿萬(wàn)(wàn)千,光影變化暗中抹上苞濕之妝,冰雪玉肌充盈著朝日的生機(jī)(jī),又有著秋月素菊的婉約窈窕,鼻如瓊瑤上干青云,骨肉勻眀白玉蘭,朱唇風(fēng)(fēng)韻無(wú)(wú)限。
女子攏幾絲云發(fā)(fā),喚來(lái)(lái)春風(fēng)(fēng)吐芬芳,溫瑩姣姣,蘭惠傳香。
車(chē)窗外山越來(lái)(lái)越多,越來(lái)(lái)越高,女子將在一個(gè)(gè)岔口下車(chē),他心慌繚亂,連忙也下了車(chē)。
他環(huán)(huán)視四周,意識(shí)(shí)到了回家的路確有這么一遭,便又愉悅起來(lái)(lái)。
少女微步而行,肩若削成,柳腰修身,純白襯衣扎進(jìn)(jìn)了天藍(lán)(lán)牛仔褲。
他自然的小步跟上,保持適宜距離,連步頻都精確。
故鄉(xiāng)(xiāng)的天空下,路邊的水田里有靦腆的油綠秧苗,鱗次櫛比,黃牛在水潭里靜泡著,樸樹(shù)(shù)、桑樹(shù)(shù)、豆槐、松樹(shù)(shù)滿(mǎn)眼皆是,聽(tīng)(tīng)得見(jiàn)(jiàn)布谷鳥(niǎo)(niǎo)“布谷~布谷”的叫著,畫(huà)(huà)眉鳥(niǎo)(niǎo)婉轉(zhuǎn)(zhuǎn)地“嘰嘰啾啾”,更少不了縱橫電線上那一對(duì)(duì)對(duì)(duì)的麻雀“嘰嘰喳喳”的交談和“撲撲”地飛著。
少女翻過(guò)(guò)了山坡,不知為何后面的他步步緊逼,又或者是她已瞧見(jiàn)(jiàn)了她的家,反正她更加行步生風(fēng)(fēng)。
當(dāng)(dāng)他也越過(guò)(guò)山坡,少女已經(jīng)(jīng)離他而去。他放眼望去,前路就在腳下。
他釋然改容,超若自失,至有無(wú)(wú)其于心中曾不芥蒂。
他想起元稹所寫(xiě)(xiě)的“曾經(jīng)(jīng)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故鄉(xiāng)(xiāng)的風(fēng)(fēng)便將他的情思從九天外帶回來(lái)(lái)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