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秘密
不知過了多久,鐘懷朦朧中聽見了一陣窸窣私語聲,他悄悄睜開一條眼縫,看見婦人正慌亂地擺弄著孩子。
“怎么回事?”漢子壓低聲音道。
“藥勁快過了,孩子餓了這么久,一定會哭的?!?p> 漢子背對著鐘懷,遮住了鐘懷的視線,鐘懷只見他手中寒光閃動,心中一驚,正想如何是好,卻聽見了孩子的吸吮聲。
“你……”婦人失色。
“那你有什么法子?”漢子皺眉。
“畢竟不是人乳,孩子撐不了多久的?!?p> “我知道,須得盡快離開此地了。”他一只手從婦人懷中摟過孩子,退靠回壁邊,另一只手塞進(jìn)了嬰孩的口中,指縫間還隱約在滴著血。
他抱著孩子又哄了半晌,然后重新放入婦人懷中,自己邁向昏昧欲睡的老店家。
“老店家,燈快盡了。過了多久了?”他踢了踢老人的布履。
“嗯?”老店家迷迷糊糊地睜開昏花的眼睛,定定瞇了一會兒,“是快滅了?!彼傅匭π?,臉上的垂肉抖了抖,“人老了,不中用了,這把老骨頭,怎么就到了這地步了……小老兒偌大年紀(jì),從弘道年間活到如今,幾十年都過來了,可當(dāng)年怎么也不能想到,如今竟會發(fā)了這樣的事啊……”他顫巍巍地起來添燈。
黑臉匪被聲音吵醒,蹭地一下起來,“是不是該吃朝食了?”
“客又糊涂了,才一盞燈,現(xiàn)在怕是城門才剛落鎖呢?!崩系曇曳畔掠蛪?,無奈地笑了兩聲,說到最后卻想起,如今的城已無門可守,不禁凝住了神色。
“今夜城中大局未定,夜深后我們就有機(jī)會趁亂混出城去,明日天一亮,塵埃落定,我們就插翅難逃了?!眻A袍男子踱回去,理了理衣衫,把劍攥回了掌中。
“那現(xiàn)在趕緊吃些啊,腹中饑得緊,在這破倉里都快把鳥命丟了。”黑臉匪三步并作兩步地?fù)尩椒龐蜔艫男”詼辭埃焓志陀統鲇蜔襞匝b胡餅的布袋。
“放下,讓店家拿。”
黑臉匪一聽到那圓袍男子的聲音,就矮了氣焰,灰溜溜地把布袋扔了回去,“芝麻胡餅放久了,芝麻就不脆了……”
老店家腿腳不好,呆了半天的小二此時倒終于像是有了點活氣,只是眼珠還不甚會轉(zhuǎn)。他眼神直愣愣地朝前,拿了袋子轉(zhuǎn)身遞給漢子兩只餅,又給黑臉匪、鐘懷、老掌柜和剛醒轉(zhuǎn)的書生分別塞了一只,最后自己掏出一只胡餅,繼而毫不停頓地把布袋擱回了壁洞。
圓袍男子遞了一只餅給身側(cè)的婦人,自己的那只三兩口撕碎了吞下,然后起身在破木桶里掬起一捧水,慢慢回身送到婦人眼前。婦人臉上緋紅,卻也并不遲疑,將臉埋進(jìn)了圓袍男子的掌中飲了幾口,方解了渴。他不舍潑掉,就著余下的水一飲而盡。
書生的吃相此刻也著實顧不得斯文了,他咽得飛快,一只餅下肚方還了魂?!襖銜碳遙覀儙讜r能出去???這里難捱得緊。”
“方才那位客已說了,入夜最好。估摸著人定之時,街上防備最懈,到時我們從暗道中出去,向南到永寧坊,經(jīng)宣平到青龍寺,逃出延興門,外面就是龍首渠了。就算出不得城去,總也到得東市中混起來,好過在這該死的平康坊中坐以待斃。”
“好,煩請丈人引路,我此前說過了,我們必須出城。出城后,酬資自當(dāng)奉上?!眻A袍男子道。
“現(xiàn)在還說什么酬勞,小老兒活到這么大歲數(shù),什么也夠了。此前也已跟客交代過了,這地界本是李郎的私邸,李郎生前留下的三窟,卻是在身后派上了如此用場。這幾年小鋪也過得艱難,原本讓阿復(fù)這孩子拉你們來避難,也只是要用這密道賺點出去立業(yè)的盤纏,如今城破了,朝廷也走了,長安已亂成這樣,想來出了長安外面也是如此,我們這些賤民,怕是到了哪兒活不下去的……”
“原來是李林甫的私邸,今日長安之禍,論起源頭上少不得這賊子一份。他身死已久,用民脂民膏堆出的暗道自己沒用得上,到頭來竟救了這么多人命,哪怕是自己,若沒有此番奇遇,恐怕命也早休矣,這世事實在是……”鐘懷心中暗嘆。
黑臉匪倒不在意什么李郎楊郎,卻也頗不愛聽,“一派胡言,告訴你,賤民才是到哪兒都活得起的,人說賤就由人說去,這長安城里,賤民不比貴人多么?爺我三歲便死了爺娘,靠越貨行當(dāng)活了這三十多年,天天受官府緝拿追捕,死牢里也進(jìn)去過幾回了,不也活得好好的?,F(xiàn)下官府都沒了,爺我還喘著氣呢,爺這回,一定能出去。出去了就再也不回長安了,不拘在哪兒再做上一票買賣,就回常山摟著我的麗娘快活去?!?p> “你是常山人?”鐘懷失聲問道。書生和老店家也都心中一顫。
“是啊,常山人又如何?與你何干啊?”
“五月余前,安賊揮師南攻,常山郡孤城抗敵數(shù)日,牽得安賊回師洛陽,長安才得保至今日?!辯姂崖曇舯?,略一沉吟,繼續(xù)道,“然太原尹拒不動兵,常山孤立無援,五月前糧盡矢絕,顏杲卿大人殉國,常山,城破被屠了……”
“你,你胡說!不可能!我走的時候還是好好的!被屠城了?我怎么沒有聽說過?你胡說!我殺了你!”黑臉匪瞪大的眼睛里滿是猩紅的血絲,他顫著頭厲聲低吼道,兩行淚從他臉上黝黑的溝壑中沖下?!安唬〔豢贍?!”他幾近癲狂地瞪向四周。
所有人都低頭不語。黑臉匪絕望地沖到了鐘懷面前,揪住了他的襟領(lǐng)。“你是聽誰說的?我怎么沒有聽說?”
“朝廷自是不想讓這種軍情散出去,但這不是能瞞住的事?!?p> “啊……沒了!什么都沒了!”痛苦地一聲怒吼,雙手揪住了早就皺得不成樣子的幞頭,整個人篩糠般劇烈地抖動了起來。他想起自己在死牢中已淹留了半年有余,原本只待秋后便要做刀下鬼,幸而今早獄里連節(jié)級都屁滾尿流地逃命去了,他才趁亂混了出去,哪知牢中半載、世上千年,再出來已是人是物非,連李家的后苑都隨了他人姓氏。
“爺要出去!”他厲聲喝著,一把破樸刀拎在掌里,觸手冰涼。他咬緊牙關(guān),喝出這幾個字,眼前卻有些發(fā)黑,只覺整個人如墜云端,胸口也痛得讓他喘不過氣來,滋味有如萬蟻噬心。
老店家連忙起身,小心翼翼地托起油燈的銅座,另一只手摸到底下尋了一番,不覺大驚失色,“沒……沒了……”他慌張地把頭湊到燈座下,燈一斜,油滴了些出來落到了他的手上,痛得他齜牙咧嘴。他顧不得疼,兩眼直直往燈座下的凹槽望去,繼而腦中一聲轟鳴。
“鑰匙沒了?”圓袍男子一步跨上前,看見燈下空空如也。他立時反手掣出長劍,對準(zhǔn)了老店家的喉嚨。
“去哪兒了?”他陰沉地盯著老店家簌簌抖動的臉。
“不……不知道啊……”老店家嚇得三魂丟了七魄,“客是知道的,我們剛下來時還好好的在這里,我……我原本怕遭人強(qiáng)搶了去,不敢放在身上,思來想去,還是藏在燈下,誰動了油臺時,燈火便會晃,決計瞞不過各位。為了避嫌,小老兒都不曾掀起查看過,再者說,藏它有何用啊,我們豈不是要全都葬身此處了么?這……這到底是誰干的……”
一把樸刀橫向了圓袍漢的肩頭。
“是你。”黑臉匪兇惡地擠出這兩個字,他持刀的手僵硬地停在對手的身側(cè)。
圓袍男子的劍也轉(zhuǎn)向他,一言不發(fā)地注視著他的臉。
“你仗著武藝高,讓我們處處受制于你,定是你這狗兵想讓我們死在這里。”
“你怎么知道我是兵?!眻A袍男子的劍抬高了三寸。
“你的拳腳,一看就是軍中身法,爺見得多了?!焙諛樂擻窒虻叵邏艘豢諭倌?。
“你剛才去動了掛壁上的胡餅袋子?!眻A袍漢毫不在意他的話,繼續(xù)審視著他的眼睛。
“放屁,爺是動了袋子,但那燈爺看都沒看一眼,爺急著出去都來不及,拿那勞什子做什么。告訴你,爺雖打你不過,但你要是把爺逼急了,左右是死在這里,爺拼了這條命不要,也定要結(jié)果了你?!焙諛樂說哪槤q得通紅。
圓袍男子的目光在他臉上停頓了片刻,轉(zhuǎn)而飄向了其他人身上。書生凄凄惶惶地蜷在角落里,瘦弱的小伙計仍是一副癡癡傻傻的樣子,鐘懷此刻雙手環(huán)胸而立,一手握著匕首,靠在邊上遠(yuǎn)看著二人。
婦人懷中的孩子突然開始不適地扭動,婦人惶然無措地望向圓袍漢。
鐘懷挑了挑眉,從懷中取出一個紙包,遞向圓袍漢子。
圓袍漢子不接,抬頭看著他。
“這是麻沸散。此乃一劑之量,以水內(nèi)服可麻神鎮(zhèn)痛,孩子尚小,只以夫人指間沾取喂食,便可安睡一時,料應(yīng)無害,否則若令郎哭啼聲不休,我等休矣?!?p> 圓袍漢子接過藥,打開仔細(xì)地聞了半晌,又取些出來放在自己嘴里品了品,方遞給了婦人。
“我根本不知道鑰匙在何處,更沒去碰過?!辯姂呀又?。
“壯士,小生也沒去過啊。現(xiàn)在丟了鑰匙,這可如何是好???我們豈不是都要死在這兒了?我的錦繡文章還無人知曉呢,真要是就這么埋在這黑漆漆的地下,永世不見天日了,我……我……”
“夠了,閉嘴,”圓袍漢子放下劍,但手卻攥得更緊,“店家,不用鑰匙,能否砸開密道門?”
“不可不可,這里頭的機(jī)樞復(fù)雜得很,沒有鑰匙憑誰也砸不開,就算能砸開,動靜也太大了,沒等我們逃出去,胡兵就圍過來了。”
圓袍男子神色復(fù)雜,他回頭望了望婦人幼子,回身一拳悶擊在壁上,喑啞著嗓子低吼,“到底誰藏了鑰匙?”
方才黑臉匪形容已近癲狂,此刻心死力脫,他疲軟地放下刀,絕望地盯了忽明忽暗的燈火半晌,而后突然猙獰地道,“這也不是,那也不是,難道是鬼藏去了?一定是哪個天殺的趁著大伙兒睡著了,偷偷下了毒手?!?p> “剛才……昨夜城中人心惶惶,小老兒一夜未敢睡,剛才小老兒體力不支,睡著了……”
“爺也睡了,餓了不睡,醒著豈不是白受罪?”黑臉匪粗聲粗氣,也不再顧忌,惡狠狠地盯著圓袍男子。
“我小憩了一會兒,并未察覺?!眻A袍客仔細(xì)回想著幾個時辰內(nèi)的響動,面色更加暗沉。
“妾一直醒著?!鄙賸D突然輕聲道。眾人望向她。
她一手不停地輕拍著襁褓,“方才寂靜時,妾一刻未歇,諸位都在原處,沒人動過?!?p> “你是他的人,說的話如何做數(shù)?你說沒動就沒動了?”黑臉匪喝道。
“客確實都沒動。我也沒睡?!?p> 小伙計突然張口,聲音飄得像從天上墜下來,卑卑切切,茫然無神。他靠在廢堆前一動不動,若是不說話,眾人幾乎都忘了他。
書生自不必提,先不說眾人中他最先昏沉睡去,且看他的樣子,借他兩個膽子,也不像是敢做這事的人。
再度陷入僵局,暗室中一時間又靜了下去。
出了這樣的事,眾人輕易不敢再信人,都各懷心思,細(xì)細(xì)思忖了起來。
“于今之計,只能搜身了。”不知是誰突然一句,眾人抬頭。這里光徒四壁,想藏到石壁里不太可能,廢石土堆輕輕一動便會塌下許多,發(fā)出響動。若不是在那兒倚著的是一動不會動的小伙計,廢堆現(xiàn)在也不會還如此完好。有人拿了鑰匙,只能隨身放在身上。搜身是最好的主意,所有人心里都明白。
“我搜?!眻A袍漢子發(fā)聲。
“憑什么?”黑臉匪立刻不服。
“憑你說的,我是兵,且我有妻子在此,我沒有理由藏此物。何況現(xiàn)在已經(jīng)耽誤了許久,天快亮了,再找不到,誰都活不了?!?